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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第1章

小说:心火周童奚杨作者:八口小锅字数:0更新时间 : 2020-12-13 23:59:13
追悼会定在早上八点,时长一个半小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头一个逝者身份比较特别,民政部门三天前就派人联系殡仪馆要求特殊关照,并承担了所有的丧葬费用。因此,在场的工作人员几乎是小心谨慎地安置着遗体、摆放花圈,每一处细节都尽心尽力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
        昨夜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至此刻还没下利索。雨滴从屋檐滑落,串成一扇似有似无的水帘。步履匆匆间,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,埋头工作的间隙既要当心湿滑的地面,又忍不住抽出空来打量一眼孤身一人的家属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看起来异常地理智且平静,似乎对整个流程烂熟于心,但无论是得体的西装还是举手投足间的淡然,都分明与那张稚气未脱的年轻面容毫不相干,令见惯这场面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揪起了心,为他长吁短叹。

        也许是五年的时间足以抹去记忆,也许是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流动性太大,更也许是他的容貌和身形都有了变化,因而没有人认出他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临了有人上前与他交谈,按例叮嘱他要注意控制情绪和进度,不能超过时间,因为接下来还有很多很多的遗体在排着队等待告别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切准备就绪,周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,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来宾在这最后半个小时内陆续抵达,整理仪容收了伞,三三两两跨进门来,掸落肩上的雨水,换上沉痛的表情,来到周童面前,或对他伸出双手,或拍拍他的肩,有人欲言又止,有人垂泪惋惜,再道一句要坚强、要节哀,以此聊表安慰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周童点头、鞠躬、致谢,重复了一遍又一遍。一如五年前,一如七年前,一切仿若时光回溯,昨日重现。

        雨声与哀乐交织,走动和呼吸制造出的热气给遗像蒙上了模糊的水雾。一阵穿堂风吹起花圈上的挽联,黑色的皮鞋调转方向离开,周童直起腰,与排在后面的姚宏伟视线相撞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大概是连日以来唯一一次不带怜悯和同情的对视,让人心生宽慰,但周童也只能克制地抿一抿嘴,跟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,低声唤道:“姚叔叔,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看他肩上的警衔,似乎又跟从前不一样了。周童做好了握手的准备,没想到姚宏伟却突然张开双臂,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小子。”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哽咽,“真像周哥,又长高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周童内心莞尔,稳重且短暂地回抱住他。掌心里军装的坚硬质感久违又陌生,瞬间勾起无数记忆。

        追悼会办得很简朴,和所有政治面貌普通的群众一样,没有亲友致悼词也没有代表讲话。所有人默默排着队绕行棺材一圈,放下一支白色或黄色的菊|花,暂缓脚步最后再看一眼棺材里的老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平淡无奇的一生止步于此。乏善可陈的白纸上,仅有的浓墨重彩是子女的光荣牺牲,几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经历让这位老实巴交、大字不识的妇人成为了身披光环的英雄母亲、烈士家属,到了才能走得这样花团锦簇,体体面面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半小时说短不短,还有富余。追悼结束,周童在众人的注视下与奶奶道别,目送她的遗体进入火化间,送走宾客,独自到礼堂后面找一口炉子焚烧遗物,等待领取骨灰。

        人群如潮水般退散一波再聚一波,下一场追悼会已经争分夺秒地开始了。周童抱着骨灰盒站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,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。

        雨停了,乌云退散,阳光骤现。

        ...

        周童将奶奶的骨灰与养父、哥哥的寄存在了一起。走出殡仪馆大门,回头再看来往礼堂的两条路,长得快要望不到尽头。路中间不远不近地立着一座座矮小的石碑,两旁灌木郁郁葱葱,经过春雨的浇灌越显生机,盎然得好似冬天从未来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大门口停着一辆挂特殊牌照的黑色奥迪。姚宏伟坐在车里抽烟,见周童出来便随手灭了烟头,招呼他上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饿了没?今天立春,带你吃春卷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行,但先说好,我请你。”周童笑着应道,随即拉开车门,钻进了后座。

        车子很快驶离了偏僻的郊区,汇入拥挤的车流。姚宏伟早已调离江洲,却仍然记着这里的每一条路。当年在江洲市消防特勤大队,周舰和他每个星期都要出来熟悉大大小小的道路。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导航设备,出警全靠脑子里的地图,两个人骑着单车逛一天,路记熟了,路边的小店也都混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吃店的老板见到姚宏伟格外激动。这家店在江洲开了快二十年,店面不大,卖豆皮春卷、豆沙春卷和鸭肉春卷,还有其他一些地道小吃,什么时候来门口都排着长队。小店当年失过火,老板的小女儿是姚宏伟背出来的,从此便成了恩人,只要他和周舰来,就一定有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学校怎么样?北方的气候还适应吗?”姚宏伟把刚煎好的春卷推到周童面前,示意他趁热吃。

        自从去了北临上学,周童饭量剧增。这趟回来一直忙着处理奶奶的后事,还没顾得上吃口家乡饭菜,南方的春卷个头小,他一鼓作气吃了五、六个,烫得龇牙咧嘴,看得姚宏伟哈哈大笑,忙给他递茶水,叫他慢点。

        周童抿了口茶:“挺好的,冬天有暖气,比江洲舒服,就是总流鼻血。有个舍友是老乡,关系处得不错,老师也对我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伙子体热,自己多注意点。”姚宏伟知道周童是保送上的大学,所以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学习情况,又问:“生活上有困难吗?有的话一定要跟我说。你阿姨经常念叨你,以后放假就去我家,比回江洲方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童笑着点点头,算领了他这份好意。读书有奖学金,周舰和周熠的抚恤金也足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,但他一直没有动过那笔钱,目前靠勤工俭学过得也不错。奶奶病故,江洲已经没有亲人了,这次离开,再要回来不知何年何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姨跟璐璐姐都好吧?你怎么样?”周童回问道。他已经十九岁了,有能力请姚宏伟吃饭,同时也不忘像个大人一样与他平等交谈,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,就像在周舰去世后的这些年里,他一直代替着父亲的角色关心自己和哥哥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们都好,我也挺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姚宏伟显然被他这幅一本正经、故作成熟的样子逗乐了,但一晃十三年过去,周童早已不是当年被周熠领到特勤大队门口,跪在地上还哭喊着肚子饿、要吃饼的小孩了。周舰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、人民和消防事业,周熠则像他的影子,父子俩终日穿梭在火场之中,过的是有一天没一天、命悬一线的日子,却把周童保护得很好,竭尽所能为他铺就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,盼着他能替自己过上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 平凡、健康、赚一点够用的钱、像大多数普普通通的人那样,有失意也有期望,有过不去的坎,也有明天就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部队面临改制,消防要全面职业化,过不了一两年,我这身军装、警衔也该卸下来上交,改做公务员了。”姚宏伟不知道这些话周童听不听得懂或想不想听,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,同样的场景,同一张桌子,对面坐着的是过命的兄弟、战友。那时的他们还很年轻,同样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,喝一瓶啤酒就能无所畏惧地谈生死、聊理想,肩上扛的是永不坍塌的责任,胸腔里奔涌的是如火般炽热的情怀。

        周童似懂非懂的眼神将姚宏伟拉回到现实。他笑了笑,继续解释道:“中国的消防部队一直是公安和武警双管齐下,新兵年龄普遍偏小,往往下了连没多久就要上战场,虽然体能好、懂服从,但缺乏专业、系统的知识储备和训练,很容易过早牺牲,就像......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姚宏伟顿感不妥,想挽救却又一时找不到转折。不料周童却轻松接过了话,若有所思道:“就像我哥。如果消防员早点职业化,也许他面对的就不是一场无准备的战役,也许当时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......”面对他的坦然,年过四十的姚宏伟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。“也许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好事啊。”周童仿佛一个过来人般轻叹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时候回北临?”姚宏伟试着把他的注意力从刚才的话题上引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周童吃完最后一个春卷,掏出钱包放在桌上,抽了张纸巾擦嘴。“后天,明天还要把老房子的事情处理一下。你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语气和动作让姚宏伟直接放弃了抢着结账的念头。“我今晚就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童掏钱时姚宏伟瞥见他钱包里似乎夹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,于是临出门前,他也像所有长辈一样,不能免俗地问:“上大学交女朋友没?”

        周童腼腆一笑:“嗯......算是有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?”姚宏伟摆出一副上下打量他的神情。“看来智商和情商全面发展了啊。挺好,这一点可千万别像周哥。回头带来让我见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再说吧。”周童微微俯身,钻出窄小的店门,站在路边跟姚宏伟告别。“不用送我了,我想自己走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姚叔叔,多保重,回头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童挥手离去,姚宏伟掏出烟点着,站在原地目送他小跑着穿过马路,继而消失在了街角。

        ...

        老房子靠江边,长年受潮,墙皮总是大片大片地脱落,一到雨天屋顶也极易漏水。去年街道向上级反映过有位军烈家属需要安置,也很快申请到了一套市内的安居房。但老太太守着她一屋子的破破烂烂死活不肯搬,连周童赶回来劝也没有用。

        周童被收养时还不满六岁。打从那起,他便和周熠搬进了这栋筒子楼的三居室里,一住就是十三年,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姓名。

        去北临读书这半年,屋里的囤积又增加了不少,瓶瓶罐罐和废铜烂铁堆得到处都是,进屋后难以下脚。只有他和周熠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,一张高低床上下都铺着一模一样的被单,两张书桌并排放在窗前,一张空空荡荡积满灰尘,另一张上面还整齐码放着他的物理竞赛题册和奖杯,还有周熠买给他的乒乓球拍。

        屋里阴冷潮湿,所有纺织品都像浸过水一般沉重。家里的天然气断了,周童就着冷水洗了把脸,脱下西装用防潮袋装好,郑重其事地跟周熠的军装挂在一起,关上衣柜门,又忍不住再打开,伸出一只手轻轻摩挲那军绿色的衣袖,触感跟姚宏伟身上的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旁边那套西装也是周熠的。那年他探亲回江洲,莫名其妙就要买套西装,周童以为他交了女朋友要见家长,又或是有重要场合要出席,还帮着挑了好久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年刚上初中的他还很瘦小,周熠一身在部队里练出来的腱子肉可叫他羡慕坏了,穿上西装更是笔挺好看。他又崇拜又眼馋,也闹着要试,结果肩不够宽屁股不够翘,穿上活像个小丑,惹得周熠和店员笑了好半天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,这身衣服在他身上已经有些显小了,十九岁的他比十九岁的周熠还要高。这套西装周熠一直没有机会穿,周童在他的葬礼上替他穿了。那天奶奶神志不清,拉着他的手一直“小熠、小熠”地喊,还问他童童去哪儿了,让他赶紧叫童童回来吃红烧肉。

        哥哥的军装他还没有穿过,也从没动过想穿的念头。自从周熠牺牲后,这身制服连同其他遗物一起被送了回来,在衣柜里一挂便是五年。樟脑丸和防潮袋都不管用了,现在才发现衣摆和袖口都生了霉点。

        周童把衣服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,打算待会儿送去外面干洗。

        尽管知道不可能有东西,他还是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里外侧的口袋。初级士官的军装款式跟军官的只有面料不同,口袋也不多,周童摸来摸去,突然摸到内侧有一块触感十分奇怪、像湿纸巾一样的东西,掏出来仔细一看,竟是一封被折成了不足巴掌大小的信。

        信封连同信纸都受了潮,展开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烂了一个角。纸上的墨迹大多已经晕开,但仍然能看出字迹十分清秀,每一笔一划都透着真诚和慎重。

        屋里光线不好。周童心生疑惑,眉头紧蹙,捧信到窗边细读。

        白色的信封正面有行书写下的“遗书”二字,里面的内容不长,开头便道:“吾爱见信如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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