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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8章 第 208 章

小说:女商(大清药丸)作者:南方赤火字数:0更新时间 : 2022-10-03 01:59:12
林广福凑上去:“掌柜老爷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摔得晕头转向,  一睁眼,看清了“送女帖”上的小字:“……无力赡养,愿将亲生女一口,  名唤林八妹,送养于人……道光某年生,锁骨下有痣……作价白银二十两,  任由改名,  将来长大成人,任从择配,不得反悔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末了还有个小红手印。显然是林玉婵“病死”之前按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觉得世界真魔幻。十五岁的姑娘,花一般年纪,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,  在文书上用的量词是“一口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掌柜”弯下腰,仔细看她的脸和身材,  又抽出耳后一杆笔,  拨了拨她头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货不对板,太瘦了!”他不满地说,  “原以为你家风水好,能养出水灵灵的女仔,现在这叫什么?福相全没了,不值二十两了,最多十两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广福愤恨地瞪了女儿一眼,  咬牙说:“她怎么就生病了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接着他仰起脸,悲戚道:“掌柜的,  您体谅体谅小人,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,谁忍心骨肉分离?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,  往日里体格健壮,只是生了场病,这才略微瘦了。只消吃几顿饱饭,保准肥回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十一两,不能再多。”王掌柜正眼没看林广福,鼻子里哼出声,“这年头大脚妹仔哪个能卖到十一两?你知足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妹仔就是广东话里的丫环。林广福忙道:“脚可以缠的,你们随便缠!她不怕痛!——只是十一两太少,这女仔还有个弟弟,也许久没吃饱饭了,掌柜的可怜见!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揉着脑袋爬起来,冷眼看着自己亲爹丑态百出的还价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买家也不客气。他叫王全,听口吻是一家大茶叶铺的掌柜,按理说应该不差钱,但却也锱铢必较,把她浑身上下挑出几十样毛病,好像白送都不要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广福见她醒了,如临大敌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,咬牙狞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想跑?哼,我已向衙门报备,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,跑到洋人那,旁人只知你是我林广福的女儿,也会把你送返我手里!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不是威胁,是常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大清,子女是父母的私产。就算她逃出去打工,不管被谁发现了,都会热心将她送回原生家庭。

        就算流亡做黑户,被官府察觉,就成罪犯。白天那个“擅离原籍”、示众充军的倒霉鬼就是前车之鉴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清的伦理价值观当头砸下。林玉婵一颗心飞快下沉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要林广福不死,她就是跟这个大烟鬼绑定的财产。要卖要杀随意,跟奴婢也差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次是商铺掌柜,下次可能就是青楼老鸨。起码这掌柜的看起来对她没有恶心的意图。

        抱着这个想法,她安静看戏,直到双方把价格谈到十五两。林广福拿到银子,双眼发光,明明大热天,他却好似寒冷,双□□替在地上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八……八妹,以后你就是齐府的妹仔了,你要保重身体,听话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心不在焉地嘱咐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林玉婵冷淡地打断,“别忘了找你儿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十五两银子十五年养恩,这具先天不足的皮囊从此换个主人,全程没她反抗的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林广福美滋滋点头,银子往怀里一揣,出门往烟馆的方向跑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,转头看到旁边的衙役,一张脸立刻拉出笑纹,塞给他一个装茶叶的小纸包,笑嘻嘻地说了些“辛苦”、“费心”之类的套话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吩咐林玉婵:“傻站着干什么?走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苏敏官等在府衙外面的十字路口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让渣甸大班先走,自己很负责地“等一下”。等了半天不见林玉婵出来,只好百无聊赖地阅读墙上的悬赏告示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大烟鬼从小门里出来,跑得飞快,留下一个手舞足蹈的背影。

        随后林玉婵走了出来。不过她不是一个人,身边跟了几个大男人押送,其中一个油腻腻戴眼镜的,不住催她快走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出来的是那个衙役。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簇新的茶叶包儿,撕掉外面一层油纸,放在鼻子底下闻闻,满意地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衙役走后,苏敏官若无其事上前,弯腰拾起那张包茶叶的纸。

        纸面上印着商铺的名号:德丰。

        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广告:十三行公所外贸茗茶,量大质优,专供外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十三行?”苏敏官忽然轻声冷笑,将那油纸揉成一团,“不入流的小铺子,也敢自称十三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十三行是广州的传奇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康熙到嘉庆的百余年间,广州城都是大清国唯一的外贸港口,素有“天子南库”之称。所有的外贸生意都被数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垄断。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,称为十三行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广州最辉煌的时代。这些精明的粤商,尽管排在“士农工商”的传统儒家社会等级之末,但却把持着欧美财团在远东的经济命脉,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力。他们通晓外语,对外国政局了如指掌,紫禁城里的西洋珠宝珍玩多数为他们所采办。甚至洋人行商见了他们都要恭敬三分,为着他们所代表的巨额的东方财富。

        有诗云:洋船争出是官商,十字门开向二洋。五丝八丝广缎好,银钱堆满十三行。

        繁华至极,便容易沦为虚妄。随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崛起,以及洋商实力的节节攀升,十三行做生意愈发吃力。再加上官府变本加厉的压榨,还有几场莫名的天灾人祸……看似光鲜的商行一个接一个的资不抵债,成了摇摇欲坠的空壳。

        鸦片战争成了压垮十三行的最后一棵稻草。《南京条约》签订以后,清政府被迫开放多口通商,广州不再拥有外贸垄断的地位,洋人可以随意选择生意伙伴,十三行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,纷纷解散破产,倒在了珠江之畔。

        觊觎着十三行留下的真空,无数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虚而入。齐崇礼齐老爷便是其中一员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靠着一百两银子的积蓄白手起家,靠给洋人卖茶,积攒下巨额家业,自立门户,名为“德丰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规模当然比不上当年的十三行。但眼下的广州商界浮名虚夸,家家自称是十三行传人。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后人死的死,走的走,没法跳出来打假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跟着王全,来到了位于西关之外的齐府。

        民谚云:东村、西俏、南富、北贫。说的是小小一城之内,风土人情、富庶贫瘠,都大有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 西关之地为广州新贵聚居,一排排整洁簇新的大屋林立,齐府是其中最大最宽敞的一栋。

        花岗岩装嵌的大门上明晃晃的挂着牌匾,上书“为国分忧”,落款是两广总督叶名琛。硬木门半开,后面另有趟栊门,由杯口粗的坤甸木制成,竖板上雕有讲究的博古花纹。

        墙上开了一道隐蔽的小门。门口守着个小厮,见了王全,笑着打招呼:“掌柜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问:“老爷在府里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厮答:“老爷出去做客未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满意地点点头,回头命令林玉婵:“还不快进来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依言进门,心里奇怪。怎么王全把她带来齐府,好像有意避着老爷似的?

        院内深深不知几进,日光从高高的天井洒入,被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,将窗格上繁复的木雕花饰照得锐利而丰满。水磨青砖光可鉴人,大屋两侧各有青云巷,槛窗装嵌着图案精美的彩色玻璃。

        电视剧都复原不出如此奢华的布局。林玉婵上辈子参观过的那些x家大院,跟这个一比就是经济适用房。

        广州城中西汇流,得风气之先。这些彩色玻璃明显是舶来的产物,就算是放在同时代的欧洲,也不失为艺术精品。

        只不过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,岭南韵味的重工雕刻红木桌案和西洋高脚椅、西洋橱柜混搭在一起,每个角落都洋溢着“炫富”两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林玉婵上辈子工作的超市旁边,有个红木家具城,后来老板炒股爆仓跑路,里头的家具被员工低价甩卖,原价一万多两万多的家具,全都贴着几百几千块的标签,盛气凌人地堆在一块儿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跟现在齐府的模样差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 下人们训练有素地贴墙快走,身上都统一穿着闪闪发亮的绸衫。偶有妆容精致的女眷凭栏倚望,远远看到外男,迅速隐身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瞥见墙角一个扫帚,特别勤快地拿起来开始干活,让王全觉得钱没白花。

        上辈子父母亡故以后,也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。此时她对林广福的愤怒已经消化大半,眼下心态十分平和:好好干活,低调苟着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全却一把夺下扫帚,狠狠瞪她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憨货,乱扫扫走财气怎么办!来人,带她去洗干净,打扮打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立刻觉得没好事,警惕地问:“要我干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,好像在奇怪,一个花钱买来的物件怎么这么多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要我说多少遍?”他不耐烦,“伺候少爷是你的福分。再多话掌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:“……少爷?”

        不是买她来做妹仔干活的吗?

        这剧本又是哪来的?

        当前生存为第一要义,“宠婢之路”倒不是不能接受。她不打算抱牌坊活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林玉婵飞快的回忆了一下,方才在府里见到的各路女眷,那些看起来像姨太太的美人,无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脚,隐在宽敞的裙摆里几乎看不见,只有在缓行的时候才能露出绣鞋的一道边,倒是小巧美观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对于见惯了正常人脚的林玉婵来说,她们的那一双双金莲就显得很不真实,连带着整个人都看起来像是瓷娃娃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干活的妹仔佣妇,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脚——在林玉婵的认知里,裹了小脚的古代女子应该都是寸步难行;可这些小脚妇女干活时却依旧伶俐快捷,只是行走的时候经常外八字,能坐下来干的活决不站着,说明走动时还是颇有不便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怎样,要是她去伺候少爷,这双天足肯定是要“改进”一下的。那样不就成残废了?

        更别说,她生理年龄才十五岁,加上发育不良,现在身材近似小学生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太变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全忽然转身,推开一个朝他请安的小厮,摘下眼镜用衣襟使劲擦了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呀,说曹操曹操到。少爷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衣衫打补丁的年轻人搓着手,目不转睛地盯着秤上的数字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,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,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。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: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,耳后全是黑泥,头发常年不洗,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,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,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,丢进脚下的布袋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大秤晃两晃,秤花上的秤砣一挪。

        茶农失声叫道:“不对,少了两斤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懂不懂规矩?”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,“这叫留样茶!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,点知是哪批?”

        茶农嗫嚅:“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但他势单力孤,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“自古以来”的神色,他也不敢再提意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,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。

        光留样还不够。每个竹筐过秤之后,王全指点伙计,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筐太重,得去皮。”王全不耐烦地解释,“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,双层的——诶,每筐再减两斤!”

        茶农忍气吞声,自己默默算了算,小声问:“那,掌柜的,一共给我多少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拿个小算盘,噼里啪啦算一通,笑道:“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?咱们交个朋友,给你个优惠价,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那茶农当时就急了,结巴着说:“八……八百斤茶叶,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,就、就值五十八两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脸一沉:“本号向来公平生意,明码标价。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,其实留样、去皮、扣杂质之后,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。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,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——广州茶行通用规矩,抹零后是八十两。我们茶行代客买卖,要收佣金的不是?行规是九五圆账,不多收你的,剩七十六两。另外还有通事费、破箱费、差旅费、出口的关税,本行代你交了,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。九多晦气啊,图吉利给你五十八,后生仔回去发财咯!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茶农根本算不过来,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。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——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,譬如先“扣税”再“九五圆账”,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。

        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,只能急得脸发红,徒劳地讨价还价:“不成,不成!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洋商不爱付现银,这钱先等着,年底再来拿吧!”王全一挥手,命令力夫:“茶叶挑走,去仓库!”

        茶农急了,扑挡在竹筐前面:“年底再付钱,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似乎要放狠话,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,茶农就气馁了,弱着声音说:“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,我要现在就付钱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,”王全笑吟吟,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,“利息算优惠价,可以给你五十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解下腰间钱袋,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,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。

        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,一点点退让:“七……七十两。掌柜的可怜见,小的家里还欠着钱,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极其不耐烦:“行规如此,你嫌钱少,自己去找洋行卖啊!看哪个洋大人理你!”

        茶农还没说话,一个愤怒的女声斜刺里加入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掌柜的,有钱也不能欺人太甚。你这叫竭泽而渔,以后茶农都破产改行了,你还能去哪儿收茶叶?你对他厚道点,明年他还来找你做生意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吓一大跳。这院子里都是男人,哪来的女眷?

        而且张口就骂人!

        一回头,“你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早就守在这里,目睹了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全过程。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檐下,最好怂成一个球。可惜忍了又忍,一腔社会主义觉悟终于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心思,她冲口就怒斥资本家。

        茶农见有人帮腔,简直感激涕零,冲王全拱手作揖:“对,对!掌柜的,要是今日拿不到钱,小的只有饿死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觉得这姓林的妹仔简直阴魂不散,挥手呵斥:“你不在府里呆着,跑这来干嘛?快给我回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一摊手:“掌柜的,我……我是来干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干活?”王全嗤笑,“我这里有什么活让你干?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:“听说你这里缺苦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小凤说的。小凤拿这话恶心她,意思是像她这样的大脚妹,只配做男人做的力气活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却留意在心,甚至觉得这主意不错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全一个迷糊,以为自己听岔了: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商铺招不招苦力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从椅子上欠身,推了推眼镜,像看妖怪似的看着林玉婵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忙着呢,你快给我回府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齐府不要我。”林玉婵说,“宿舍只给我留三日。三日过后,我听他们议论,要……要配给一个长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不也挺好?妹仔到年龄都会去配人啊。”王全随口说。然后注意到林玉婵的表情,似乎不那么高兴,甚至有些厌恶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明白过来,冷笑一声:“我就说嘛,你还是想跟少爷!哼,晚了!少爷最近连我都不理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指着院子里那些装卸茶叶的力夫,固执地说:“我可以给你的铺子做苦力。我又没缠小脚,走的动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简直哭笑不得。她异想天开呢,哪有女人做苦力的?

        “就你搬得动几斤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大胆说:“其实我也会点算账什么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根本没听。他的世界观里,从来没有“女人做生意”这个选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突然起了个念头,伸手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变回了笑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后生仔,”他唤那茶农,“你还没娶亲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茶农讷讷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这里有个妹仔,当初三十两银子买来的,如今要嫁人。我看你老实,不如给你吧——五十两银子,外加一个能生养的女仔,这下你可满意了?这是最后一次讲价,再纠缠你连五十两也拿不到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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