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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哥哥弟弟

小说:我在诏狱看大门作者:雁过寒潭字数:0更新时间 : 2021-03-14 14:10:36
杨休羡的魅力无远弗届,  不过才次日而已,王信王老员外居然亲自登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趁着酒楼还在筹备午市的空隙,王老爷亲亲热热地拉着万达好一顿拉扯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是打着为春兰丫头昨日的无理行为道歉的名义,  但是傻子都看得出来,  这老头儿明显是看上了杨休羡这个金光闪闪的“未来女婿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亲自上门来探底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老爷先是拉着万达好一阵问候他的义兄汪正,接着就开始打听杨休羡是否良籍,  京中亲人家属的状况。

        知道他乃是土生土长北直隶人,  家世清白,  只因为是庶出得不到重视,  所以跟着来此地继承叔父家业的万掌柜闯天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相貌一流,人品过硬,也念过书,  除了是庶出的身份不能改变,  简直完美的一塌糊涂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老爷当即表示庶出好啊,  我们就要庶出的。嫡出的儿子谁家舍得给人当上门女婿呢。

        并且王老爷表示,其实他家中还有一个远房表亲王二姑娘在此借住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是表亲,  其实早就出了“五服”。不过原是同一个村子里的罢了,  原来也挺穷的,  所以没什么联系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她父亲做生意是一把能手,这些年来累积的家业渐渐起来了,  特意来找王员外攀亲,想要拉近点关系。王员外这个人,忒是势利眼,  见他在湖南江西那边生意做得确实有声有色,就恬不知耻地认下了这门亲戚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二姑娘小时娘死的早,  他爹一直奔波在外无法顾家。刚好王大小姐也是独生女,  干脆就把这八竿子打不着边的“表妹”接过来同住,  两个女孩子也好有个伴儿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小姑娘也是适婚的年纪了,今年十六岁,与万掌柜也算是才貌相当。她的婚姻大事,老头子也做得了主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不嫌弃的话,不妨找个机会,大家双方都见上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不比中原腹地,没有那么严重的男女大防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男女婚配也需要父母之言和三媒六聘,但是在婚前见上一面,互相确认一下相貌人品,还是完全可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本来听到王老爷真的想要把杨休羡招为上门女婿,心里还有点不是滋味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想到这王老爷很是“野心勃勃”,居然想要“一举两得”、“一箭双雕”,将他们这对“主仆”全部收入王家做赘婿,一时之间,都忘记了要怎么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端着茶壶在他们身后憋笑憋的全身发抖,不料王老爷人老眼不花,将梅千张上下打量了一通后,居然指着他问万达:这个小伙子今年多大了,可曾有过婚配?我看我家春兰丫头和他年纪相当,说不定也能凑成一对呢!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和梅千张闻言脸色大变,万万没想到盐商加地主的王老爷居然是个疯狂的拉-皮-条爱好者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么点时间居然看上了他们店里的三个男人,他要是再坐一会儿,怕不是整个“似锦酒楼”上上下下都要被他拉郎配了?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吓得放下茶壶就跑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到前头,看到正在柜台上拧着眉头打算盘的邱子晋,拉着他就往门外走,邱子晋一脸茫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开玩笑了,这个王老爷连他这样的都看得上,要是看到了文质彬彬,貌若好女的邱子晋,还不扑上来连皮都吞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刚出门,两人正好看到从市场上刚买菜回来的高会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已经跑了两步出去,梅千张还是跺了跺脚,心想大家都是兄弟,虽然你小子长得跟我和邱书生差了十万八千里。但是万一王老爷瞎呢?把他家的厨娘介绍给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他转身回来,左手拉着邱子晋,右手拉着高会,再一次呼啦啦地跑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手里提溜着两条草鱼的高会:?

        “万掌柜,见笑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约好了两天之后,由万达带着杨休羡和梅千张登门上王府拜访,趁着春光正好,逛逛王家这个驰名浔州城的园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夫也不想把家里的女儿们耽误到这个时候。实在是我家的这几个丫头们,都是过于出色。老夫私心想着此地偏僻,没有优秀的男子配得上小女。实在不行,今年晚些,我就把他们送回老家去,寻找中原的优秀男儿婚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员外怕万达怀疑他家姑娘的人品,好一番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万掌柜不要看我们住在浔州,就以为学了那些蛮人的粗鄙。我家女儿,那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,女红针织也是浔州城闺阁内数一数二的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老爷提起独生女儿来,满脸自豪,“老天开眼,把万掌柜一行人送来了浔州城。又让老夫在义结金兰的宴席上见到了杨管事……哎,可见老天爷还是垂帘我一片爱女之心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是,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被他说的哑口无言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到酒楼门口,王老爷还是拉着万达的手不肯放,“万掌柜,我也给您透个底。我就只有小女一枝独苗,等杨管事入赘到我家之后,我的万贯家财,还有……还有京里的各种路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凑到万达耳边轻声说道,“早晚都是杨管事的。真的,说是入赘,但是杨管事这样的样貌人品,我和夫人喜欢都来不及,我们全家都会好好对待他的。这个你绝对放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听了哭笑不得,“杨管事在京中是有父母的。我只是他的掌柜,不能决定他的婚姻大事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杨管事都愿意跟您从京城来到浔州了,家里还有嫡出的儿子可以继承家业,可见京里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。成了婚,到时候跟父母去信,通报一声就行了。等生了孙儿,把他们从京城里接来浔州住也行啊。王家大的很,杨家所有的亲戚住过来,都不算大事。啊哈哈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老爷看来是一门心思要和杨休羡结亲了,连孙子这层都想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万掌柜,至于我那个远房侄女。你放心,也是家大业大的。她家虽然在浔州没有产业,但是在她爹在湖广的生意做得极大。配万掌柜,绝对是绰绰有余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王老爷怕万达觉得自己受了委屈,还特意补充说明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无奈点了点头,一路将王老爷送到了路口,这才折返回了酒店。

        也好,依照他们昨晚的商谈,不管是王员外的“商屯”生意,还是有可能和汪正私下交易的私盐买卖,必然存在账本之类的证物。只要拿到了账本,就能坐实他们的猜测。

        有梅千张在,不怕偷不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他们不知道这账本被放在王家的什么地方,两天后的“相亲会”正好给了他们登堂入室的机会,可以好好地进入王家后宅打探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汪府那边,有万达这层关系在,以后进进出出的,想要找个东西,还不是手到擒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王老爷这边,却是要不得不牺牲杨休羡的“色相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送走了王员外,万达一进门,就看到杨休羡满脸无奈地站在门口,和他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恭喜杨管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心里酸溜溜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才是为了应付王老爷才摆出一副客气的笑脸,如今见到这位王员外未来的“乘龙快婿”,就不想再装模作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龙王赘婿,前途无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阴阳怪气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我是不是也要恭喜万掌柜了?王二姑娘和你年貌相当,父亲在湖广也有产业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杨休羡听不懂龙王梗,不过万达言语里的酸味他却是闻的明明白白。刚才他在厅外听的清楚,这王老爷是打算把“似锦酒楼”上下通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家伙不高兴了,而他居然有些小小的开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今日若是表现的若无其事,大大方方地接受自己被别人看上的事实,才真的让他伤心呢。

        闻闻空气里这酸气扑面,至少说明自己不是单方面的相思吧?

        杨休羡试探性地走到万达身后,看着他头上那根因为沮丧,现在有些恹恹的呆毛,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的身体微微一颤,没有推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侧过头,看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修长手指。

        武人的手生的再漂亮,掌心和关节处,还是不免会有一些薄茧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尤其是杨休羡这样常年握惯了刀子的,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处结成的茧子,无时无刻不在透露这个人曾经过着如何刀口舔血的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 也正是这样,万达才一下子回过神,提醒自己刚才说的过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是任务而已,就跟自己之前穿女装去“妙音庵”卧底一样,所以他刚才那样失态是在做什么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万达暗骂自己不懂事,没精打采地耷拉下了脑袋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到底,自己和王老爷也没什么两样。都是不可能达成的一片单相思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人家王老爷生的好歹是女儿,自己算什么……六百年后的小基佬,居然肖想人家堂堂锦衣卫千户。还越来越当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来也真的可笑,这两人分明早就对对方有些意思。偏偏都是碍着世俗的眼光,不敢一早表明自己的心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成天间地在一块,几次办案,都是出生入死,从北京到南疆,携手而进,无人有片刻的后悔的后退,如今为了一个王老爷的“提亲”居然生出不快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杨休羡按着万达的肩膀,肉眼可见他越发没精打采起来。他内心一慌,正想要对他解释一二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,门外传来一声小孩子清脆的笑声,两人双双抬头,就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尖叫着朝着万达方向飞奔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素素!”

        小汪直借着助跑,一下子跳到了万达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平日里和父亲汪正这样嬉闹惯了,却不知道他万达“素素”这小胳膊小腿的,和他父亲伟岸的身型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儿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感觉自己是被一颗小炮弹给直接击中了腹部,他两只手握着小胖子的胳膊,整个人一个不查,往后倒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看着自己都能看到天花板上的横梁了,顿时大惊失色。

        下一刻,一只有力的大掌一把揽上了他的肩头,另一只火热的手掌扶在了他已经开始下坠的腰杆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整个人半躺在了杨休羡的怀里,他看着杨休羡从上而下俯看而来的慌乱眼神,瞬间僵直。

        四目相对,彼此之间的眼神都深深印入了对方的眼底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太深太杂的复杂情绪,有迷茫,有无措,有微微的心疼,和更多浓的都化不开的深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都被对方眼底的这抹无法言喻的底色震惊了,都忘记下头还有个哎哎乱叫的小胖墩,就这样保持着堪称可笑的姿势,当场定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呀,少主人,万掌柜可经不住你的分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盘光和盘兴两兄弟一进门,就看到他们三个这可笑的一幕。

        见到外人来了,万达这才如梦初醒,站稳了之后,不好意思地对着杨休羡轻声道谢,然后弯下腰,摸了摸汪直的小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呦,你叔叔我的老腰差点要断了。下回可不能这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蹲下身,将汪直抱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发现这才几天不见,这小胖子怎么好像又胖了一点?难道是这几天天天吃他做的点心的缘故?

        “素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因为梅娘在家里都是同他说瑶人的话,家里的汉人仆人大多数也说的也是当地的土话和瑶话,所以太复杂的汉语小汪直听的不是很明白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够他喜欢听素素说话,素素甜甜的,素素说话的声音也是甜甜的。就跟素素做的好看的点心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万掌柜,不好意思了。我家小主人还不太懂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盘光见万达没事,抱歉地对他拱了拱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万掌柜,你今天不开店么?你的伙计和账房先生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两兄弟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店堂,发现马上都要开店了,怎么偌大酒楼里只有万达和杨管事两人,有些好奇地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庆幸还好那些人不都在,不然被看到了刚才的一幕,该有那多丢脸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想着,万达心有余悸地暗暗吐了吐舌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杨休羡笑了笑,转身去给大家泡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忙,我就是来送请帖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盘光摆了摆手,示意杨休羡先别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看着这封大红色的喜帖,有些不解地问道,“大哥是有什么喜事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下个月是少主人的生辰,因为不是整数生日,也就不请外人了。就请了族里的老少和亲戚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盘光笑道,“到时候万掌柜一定要赏脸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阿直要过生辰了呀。你今年多大了呀?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亲了亲汪直红扑扑的脸蛋,汪直咯咯笑着,听了盘光的翻译,对着万达伸出右手,先比了一个“五”,又伸出左手,加了一个“一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六岁了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心想这汪大当家还真是宠儿子,不过一个零碎的小生日还要发帖子请客。不愧是等到四十岁才等来的“老来子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,梅千张等人在外头逛了一圈也回来了,看到汪直,他本来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僵硬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之间,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,迟疑了一会儿,转身往厨房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哥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汪直看到他,倒是眼睛一亮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记得那天在庙会上,这个小哥哥给自己蜜饯吃,而且他还会说瑶话,让小汪直不由得对他倍感亲切。

        听他喊自己“哥哥”,梅千张身形猛地一僵,他咬了咬唇,有些愤恨地说道,“谁是你哥哥?别乱认亲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汪直听出他言语里的愤怒,无措地睁大眼睛,呆呆愣在原地,不懂这个哥哥为什么突然对自己那么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喂,你做什么?居然敢这么对少主说话!”

        跟在盘光身边一直不做声的盘兴,见到梅千张不过是个跑堂的,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小主人,冲着他怒喝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挑衅地转过身来,耿起脖子,用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盘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想怎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想揍你!”

        盘兴举起碗大的拳头,一把抓住梅千张的衣领,“别以为你是万掌柜的下人,我就不能动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拳头还没有凑到梅千张的脸上,就被旁边伸出的一只蒲扇大手给捏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一边,只见高会上前一步,单手握住了盘兴的手腕,虽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,不过嘴角微微向下,看来是生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他生气的表情,配着左手上提溜着的两条不停甩着尾巴的大草鱼,显得有些滑稽。

        盘兴惊讶于高会的力气之大,也起了好胜的心思,用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。高会不甘示弱,也拧着眉头,用力地捏着他的手半点,不肯退让。

        双方露在袖子外头的两只粗壮的胳膊,都是青筋毕露,遒劲纠结。

        而邱子晋,虽然人还不及自己高,面对高大的盘兴简直就根一颗小白菜似得,也毅然决然地伸开双手,插在自己的盘兴之间。

        邱子晋小嘴紧紧抿着,一双细长的眼睛,愤怒中带着几丝害怕,却依然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守护着身后刚认识不算太久的同伴。

        你们两个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情感在他的心中激荡。

        自从“出师”之后,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“一枝梅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没有家人,没有归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往日里所谓的“朋友”,也不过都是偷鸡摸狗的酒肉朋友。平日里都信誓旦旦,要肝胆相照,官兵捕快一道,还不是纷纷做鸟兽散。

        干娘的那个小屋,是他自己给自己造的一个最后的港湾。

        让他知道这天地之大,他梅千张还是有来处的,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,惦念过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现在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看着眼前围在自己面前的两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大个子死人脸,天天和自己过不去,听得万掌柜的教唆,跟看犯人一样监视自己。不准干这个,不准干那个,赛过牢头似得,无趣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邱子晋这个小书生,平日看到他在后院帮忙掌柜杀鸡杀鱼都会吓得蒙眼就跑的胆子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这两个今天居然会为了自己出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股暖流涌上梅千张的胸口,他活到二十年,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眼圈一红,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,居然有要落泪的冲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做什么呢?大家都是一家人。哪里就要动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先是唬了一跳,然后急忙上前将他们分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梅千张也太小气了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休羡之前听懂了个大概,似乎是梅千张不满被小汪直叫做“哥哥”才有了这样的一场纠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也是,他若是做了小汪直的‘哥哥’,那掌柜的不就成了他的‘叔叔’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此话不说还好,杨休羡刚说出口,梅千张本来已经稍微缓过来的表情居然一下子变得铁青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看了看一脸莫名的万达,又低头看了看瞪大眼睛,不自觉地将手指塞进嘴里,正歪着脑袋看他的小汪直,突然用力地跺了两脚地板,气鼓鼓地转身往厨房里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孩子……不懂事,别管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尴尬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到梅千张走了,高会也放开手,撸下袖子,淡定地转到后面杂院去,将两条草鱼扔进了水缸。

        盘兴一把将邱子晋扒拉到一边,跟他一块走了出去,兴致勃勃地上下打量了高会一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万掌柜的护院?好男子汉!走,我们去外头切磋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瑶人的汉子,最是佩服像高会这样伸手非凡的铁骨男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才才一交手,他就看出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花拳绣腿,身上绝对是有一把功夫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,盘兴不由得手上技痒,好武的心蠢蠢欲动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高会转头看了一眼万达,后者对他挥了挥手,他这才木讷地点了点脑袋,指着外头的空地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:这边请。

        看到两个武力狂热疯子去外面打架了,邱子晋这才放下都抬酸了的胳膊,同盘光告了声罪,走到厨房去找梅千张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万掌柜,你的这些伙计都……挺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盘光哈哈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万达尴尬地挠了挠脑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来,这边请喝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杨休羡正好将茶端了过来,三人还是落座,开始攀谈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汪直绕着他们走了两圈,看到素素和大人们都在说话,不能陪他玩,不免有些无聊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迈开小短腿在大厅里兜了一圈,就转到厨房旁放杂物的院子里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小院子是酒店堆东西的地方,靠着墙壁的地方有一排竹笼,里面养着这几日做菜要用的母鸡,鸭子和小兔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竹笼旁堆着成堆的白菜,青菜和其他的时蔬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汪直兴奋地拿起一根菜叶,一会儿喂喂小鸭子,一会儿喂喂小兔子,开心得不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手上的菜叶很快被吃光了,小汪直拍了拍衣摆上的泥巴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回头,一个比他身体还要高的大水缸就在后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汪直踮起脚,扒着水缸的边缘伸出脑袋往里头看去,便看到了高会刚才买回来的两条大草鱼。

        除了两条草鱼,这缸子里面还养了不少鱼虾,把汪直的眼睛都给看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家里虽然也有院子,院子里也有池塘  ,养着不少名贵的鲤鱼。但是娘和多多姐姐从来不让他靠近水边玩耍。一看到他靠着池子,就会急忙把他拉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鱼!”

        汪直开心地拍了拍手,然后下意识地往后头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发现这里既没有娘,也没有多多,这才兴奋地拍了两下水缸的边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鱼!鱼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从地上又拣了一块烂菜叶子,踮起脚往水缸里扔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很快就有一条鱼浮了上来,长大嘴巴想要把菜叶吞下去。无奈菜叶太大,草鱼试了几次都失败了,在水面上吐出了一串泡泡,把汪直逗得咯咯直乐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快,小朋友就觉得踮着脚实在太累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回头看了一圈,就看到在挂着大蒜的屋檐下面,有一个平时高会坐着砍柴的小板凳。

        吭哧吭哧地搬过小板凳,汪直抬起脚踩了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这下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鱼缸里的大鱼和小虾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将漂浮在水面的菜叶拎了起来,撕成小片,一点点地喂鱼,看到两条大鱼嘴巴张张合合,小家伙兴奋得手舞足蹈。

        后院的地面本来就不平整,小脚在小板凳上上上下下地蹬着,汪直突然没有撑住自己,整个人大脑袋朝下,往水缸里头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汪直吓得长大了嘴巴,充满了土腥味和鱼腥味的缸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涌入了孩子的口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胡乱地挥动着胳膊,奈何水缸的空间太小,虽然汪直拼命想要直起身子,却无法将脑袋抬出水面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走进厨房,对着灶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哥哥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叫他“哥哥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有些无措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慌乱极了,虽然他知道,那个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,以为他不过只是一个街上,路边出现的大哥哥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那两个字,却像是一个重达千斤的秤砣,一下子砸进了他的心底,把他整个人都砸懵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么一个漂亮干净,白白胖胖的小少爷,居然是自己的弟弟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太可笑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望着放在灶台边的红木食盒,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,那天他跟着两个僚人来带汪家的后院,听了一段他们的谈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要转回去的时候,却不巧遇上了一群正在给后面送菜的丫头们,其中就有那个凶巴巴的多多姑娘。

        鬼使神差似得,他跟上了她们的脚步,一路走到女眷住的后院。

        后院里静悄悄的一片,他看到多多姑娘端了一碗米粥走进一个套房,他觉得没意思,想要回去,却在院子和走廊的交界处,看到了一副挂着的梅花图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一幅红梅,花瓣娇嫩,却隐含着一股孤高之意。枝干虬结,更显隐士风度。这是一树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梅花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二十年前,桂林府的行院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娘走了,走之前把所有的银子都分给了小姐妹,把这些年积攒的首饰、头面都送给了蓝大娘子,请她看在自己这么多年和她的情分上,照顾自己的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小时候也问过蓝大娘子,自己这个“梅菜豆腐干”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,简直太难听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蓝大娘子就打开那副她娘年轻的时候画的红梅图,指着上面提的一首唐诗跟他说,他的名字就是从这首韩偓的《厌花落》的诗里来的——

        书中说却平生事,犹疑未满情郎意。

        锦囊封了又重开,夜深窗下烧红纸。

        红纸千张言不尽,至诚无语传心印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得鸳鸯枕臂眠,也任时光都一瞬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一个徘徊在欢场中的女子,对情人和未来的期望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就是这枝标高的梅花,却不幸流落风尘。期望那个她寄去信笺的人,能够将她带走,远离这处污淖之地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副红梅图,还有“梅千张”这个可笑又多情的名字,便是梅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副图,梅千张看了二十多年。每一点花瓣落笔的笔触,每一根枝条蜿蜒的走势,每个字的字迹,他都再熟悉不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下定决心,要做“义盗一剪梅”的时候,他就将那副红梅图里最漂亮的一枝梅花摹写了出来,作为以后“行侠仗义”后留下的标记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虽然眼前的这副画没有提诗,画的和二十年那副也不尽相同,但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,这是梅娘的画作,这是他娘亲画的!

        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,这幅画的落款——汪梅氏作于浔州汪园

        汪梅氏?

        汪梅氏!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顿时心神大乱,差点脚下一滑,碰到了走廊下摆着的一盆文竹,弄出好大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 顿时房间里想起了多多姑娘的呵斥声,和一个女人柔弱的疑问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远处的仆妇和守卫们也赶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家丁居然还带着狗!

        那大黄狗闻到了生人的味道,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,对着梅千张的小腿就要咬上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幸好他为了以防万一,刚才过来的时候用油纸包了一个大鸡腿。他登时丢下鸡腿,翻身上了屋顶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大狗只顾着低头吃鸡腿,等家丁们都赶到的时候,梅千张已经从屋顶绕道了前头,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正在热热闹闹吃酒跳舞的前院,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,想要把自己灌醉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不管他怎么喝,脑子却始终保持着清醒。

        梅娘还活着,梅娘还在广西,梅娘就在浔州的汪府,她嫁给了汪家人!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切的可能都让他激动又哀伤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时候,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,有朝一日他的娘亲会回来找他,将他从那个花花绿绿,却龌龊不堪的世界里拯救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娘会很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说:娘来接你了,娘来晚了。对不起,小千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他会抱住娘亲的脖子,告诉她,他是多么想她,每天梦里做梦都想见到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会跟她说:没关系,娘来了就好,我好想您啊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她从来就没有来过,在他被同龄人骂狗-杂-种的时候,在他打碎了行院里酒杯,被客人骂婊-子养的时候,在他生病的时候,在他第一次偷钱差点被官府抓进牢里的时候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没有,都没有,她没有来过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甚至怀疑,他的娘是不是早就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然一个女人,怎么会忍心丢下儿子二十多年不管不问,连一封信都不曾来过呢?

        现在他才知道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她没事,她也没死,她过的很好。

        嫁给了广西第一有钱的富商,有了敬爱她的丈夫,有了可爱的孩子,有了万贯家财,有了成群的仆从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什么都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她不需要他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泪水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,梅千张咀嚼了一下汪直嘴里的那一声“哥哥”,觉得自己真的可笑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就是块烂泥,一块连母亲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烂泥,怎么会是那样金尊玉贵小公子的“哥哥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梅千张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邱子晋轻轻踏着脚步走了进来,虽然是背对着他,但是他分明看到了梅千张擦眼泪的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慌乱地抹了一把脸,不想用这样的表情去面对邱子晋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是谁?

        我可是大名鼎鼎的“义盗一剪梅”哩!怎么可以让别人看到那么丢脸的一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高会买的什么鱼,这么会扑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杂院就紧贴着厨房,听到外面的声响,梅千张故意躲开邱子晋,往外头走了两步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,就看到了让他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的一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直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快步冲到水缸边,拎着小家伙的后领子,将他一把提溜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小汪直被呛了好大一口水,鼻子和耳朵里也都浸满了脏水,整个上半身都彻底湿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,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,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,就感到自己大头向下,裤子被梅千张一把拉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让你玩水!让你玩水!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!”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把他架在自己的大腿上,对着汪直的小屁-股“啪啪啪”地就打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哇!”

        汪直“噗”地张嘴,把喉咙里灌满的脏水都吐了出来,然后呜哇一声哭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是死了,你娘要多伤心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梅千张边打边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以后还敢玩水么!还敢么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哥哥对不起!”

        汪直哇哇大哭起来,“阿直再也不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闻声纷纷冲入杂院,看到的就是梅千张抱着浑身湿-漉-漉,屁-股蛋子还露出一半的小汪直,两个人相对大哭的一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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