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049】红笺之约
气势恢宏的朝恩殿是天子常宿的寝宫，此地花开繁盛，四季如春，天子一年中有大半年都临幸于此。
朝恩殿前有御前侍卫看守，李慕宜刚走进就见天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常喜迎上来笑道：“郡主稍等，老奴这就进去通报。”
“有劳常喜公公了。”李慕宜点了点头，瞧着那雪白拂尘自身旁一扫而过。
得了禀报，不过片刻常喜便出来了，恭敬笑道：“陛下请郡主进内殿叙话。”
天子寝宫有重重护卫把守，燃着龙涎香，端肃威严，李慕宜不敢乱看，规矩的进殿问安。
行至天子面前，一双明黄小龙靴放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，李慕宜跪地俯首而拜：“臣女叩见陛下，陛下金安。”
屋里很香。
炉烟静静的蜿蜒上升，宫中常以河阳花蜡烛无香为恨，遂用龙涎、沈脑屑灌蜡烛，列两行，数百枝，焰明而香郁，沉香中混了龙涎香，冰块消融，炎炎夏日里殿中也带着一片冷香。
天子正在翻阅着奏折，竹简碰撞的声音在殿中很清晰，抽空瞥了她一眼：“郡主可是想通了？”
“陛下厚爱，臣女受之有愧。”天子赐给她的爵位食邑，敕封当日随附一封密旨，她今日正是为那密旨而来。
“朕赐予你的，何须惶恐。”
李慕宜跪在地上，额头触地，冰冰凉凉的，一如她的声音：“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，臣女现在住的，就是陛下的宫殿。”
“既知道住着朕赐你的屋子，也该知道食君之禄，担君之忧。”天子合上折子，瞧见殿中暗紫鎏金的一团，盯着那颗黑黑的脑袋，顿了顿：“相府住的可还习惯？等你随谢卿南征归来，朕赐你的郡主府想必也该建好了。”
“臣女此来，正是想请陛下收回食邑封爵，臣女不愿南征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臣女是扶姬人，弗楼沙养育了我，我不能带领铁骑去踏平生我养我的地方。”
“如果朕未记错，你生母正是死在弗楼沙，如今你掌握着弗楼沙境内所有的布防，难道不想替你的生母报仇雪恨？”
“命数罢了，怨不得谁。母亲死前最后一句就是让臣女好好活着，不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。”
天子自塌上起身，走到她跟前，虚扶一把：“罢了，平身吧。”
李慕宜站起来，天子虽才十五，身量却比她高一个头，瞧着少年英气蓬发，只是近来操心国事，眼底青黑很重。
北狄犯边，南疆蠢蠢欲动，盘踞中原三百年的大燕国已显疲态，沉溺在荣华富贵中的王侯世家丝毫不知已身处口诛笔伐的漩涡之中。
能者，无地施展，无能者，尸位素餐。
大燕这棵百年古木，已经从根处开始腐烂。
天子知她与李纾旧怨，放权于她，盼她嫁与谢六一心对付李纾，又知她身世许她锦绣前程，望她倾尽一身之力踏平弗楼沙。
可这种结果，并非她想要的。她想要的，从来只是一方宅院，安安静静的生活。
前半生刀光剑雨她已经尝得够多了，见惯了生死，从前炙热的心越发冰冷，她怕自己在虚无的权利场里磨尽七情，最终变成那个麻木无心的人。
“臣女不会对弗楼沙挥刀相向，恳请陛下收回赐予臣女的一切。”
天子不语，御笔稍顿，眨眼便恢复了原状，仿佛没听到似的。
殿里落针可闻，李慕宜立在一旁，垂首盯着地，殿内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，她只听得自己压抑的呼吸声。
良久，才听御座上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。
“难道任凭弗楼沙踏平我大燕国境才是你想要的？”天子于御座之上，俯看着跪在地上的她，李慕宜抬头对上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眸，那双眼睛像是要看透她心底，剥开那不为人知的心思来，她咬了咬口中右侧的软肉，心跳骤然加快，像是入了四周都是烈焰的火炉里似的，脸上一片愰然。
殿内明明盛了冰，却惹得她冒出一层汗来，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湿。
天子吩咐常喜赐座，上了杯清茶，同她面对面的叙话，李慕宜藏在袖下的手捏得发白，掌心尽是月牙形的血印子，定了片刻，端起茶盏品了一口，平淡无味，稍稍移开盖子，里头盛着的赫然是白水。
李慕宜又饮了一口，秀眉微蹙，掀开茶盖瞧了眼，杯中水无色，嗅杯壁无茶香，杯中无茶碎，是白水无疑。
茶汤透亮，若给她上这杯茶的是元清公子，她倒有点相信这是杯茶，可现在她分明觉得是常喜上错了。
盖了盖子望向上首：“臣女斗胆，茶盏内是白水。”
一旁的常喜面色未改，显然早就知道里面是白水，难道陛下特意借此羞辱她？不对，纵使她不愿南征，于此次战事的影响都没有那么大，她去不过是锦上添花，多一层保障而已。
“嗯。”天子淡淡应了声。执着茶盏，细嗅，轻嘬了一口，茶香四溢，一脸高深莫测：“先帝曾赐过五盏白水，其中两人告诉先帝，茶盏内是白水。”
李慕宜望着茶盏里头，静静地听着。
“其中一人以血代墨，写下千字谏言，国士无双，一人镇守边疆，数十年来身负刀伤不下百处，而今北疆动乱，天命之年仍执意远赴边疆。”
“而今朕求良臣，仅需一杯白水。”常喜掩了门，按吩咐屏退左右。
天子忽的笑了，望向手中茶盏，明明年纪不大却有种看尽世事后才有的沧桑与明智，叹道：“朕只想试一试，没想到你是第三个。”
“若此次南征大胜，朕可许你一道无字圣旨。”
无字……
李慕君心中大惊，转了转茶盏，一饮而尽，带着三分洒脱，三分豪迈，勾唇笑道：“臣女定不负陛下厚望。”
如今朝中选后之声渐大，先帝血脉中尤以裕王年长，有刘家在背后扶持，朝中势力渐大，而天子尚且年幼，帝师出自谢家，名唤谢允，近年来身体落了病根，近些年越发不如以往。
加上李纾狼子野心，近日接明台诗案抓捕了不少帝党，如今朝中人人自危，一片风雨欲来的感觉。
若李纾胜了，燕京头顶的天怕是要彻底换了。
若李纾败了，这一张圣旨或许能救他一命。
李慕宜心里五味杂陈，天子从御座上起身，拍拍手。
屏风后帘帐微动，里面走出个身量高挑，模样俊秀的青年来。
“裴清！你不是——”李慕宜心底一震，她以为那一剑已经将他刺死了，那么多的血，李纾的人竟然会让他活着离开？
“臣侍叩见郡主。”
“方才郡主言让朕收回赐予你的一切，那你与谢府的婚事自然一道作罢了，作为补偿，朕便将裴清赐予你做个侍君，随你南征。”
“不用了陛下，臣女——”“此事就这么说定了，行了你们先退下吧，朕还有奏折要处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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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恩殿前有御前侍卫看守，李慕宜刚走进就见天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常喜迎上来笑道：“郡主稍等，老奴这就进去通报。”
“有劳常喜公公了。”李慕宜点了点头，瞧着那雪白拂尘自身旁一扫而过。
得了禀报，不过片刻常喜便出来了，恭敬笑道：“陛下请郡主进内殿叙话。”
天子寝宫有重重护卫把守，燃着龙涎香，端肃威严，李慕宜不敢乱看，规矩的进殿问安。
行至天子面前，一双明黄小龙靴放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，李慕宜跪地俯首而拜：“臣女叩见陛下，陛下金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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炉烟静静的蜿蜒上升，宫中常以河阳花蜡烛无香为恨，遂用龙涎、沈脑屑灌蜡烛，列两行，数百枝，焰明而香郁，沉香中混了龙涎香，冰块消融，炎炎夏日里殿中也带着一片冷香。
天子正在翻阅着奏折，竹简碰撞的声音在殿中很清晰，抽空瞥了她一眼：“郡主可是想通了？”
“陛下厚爱，臣女受之有愧。”天子赐给她的爵位食邑，敕封当日随附一封密旨，她今日正是为那密旨而来。
“朕赐予你的，何须惶恐。”
李慕宜跪在地上，额头触地，冰冰凉凉的，一如她的声音：“普天之下，莫非王土，臣女现在住的，就是陛下的宫殿。”
“既知道住着朕赐你的屋子，也该知道食君之禄，担君之忧。”天子合上折子，瞧见殿中暗紫鎏金的一团，盯着那颗黑黑的脑袋，顿了顿：“相府住的可还习惯？等你随谢卿南征归来，朕赐你的郡主府想必也该建好了。”
“臣女此来，正是想请陛下收回食邑封爵，臣女不愿南征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臣女是扶姬人，弗楼沙养育了我，我不能带领铁骑去踏平生我养我的地方。”
“如果朕未记错，你生母正是死在弗楼沙，如今你掌握着弗楼沙境内所有的布防，难道不想替你的生母报仇雪恨？”
“命数罢了，怨不得谁。母亲死前最后一句就是让臣女好好活着，不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。”
天子自塌上起身，走到她跟前，虚扶一把：“罢了，平身吧。”
李慕宜站起来，天子虽才十五，身量却比她高一个头，瞧着少年英气蓬发，只是近来操心国事，眼底青黑很重。
北狄犯边，南疆蠢蠢欲动，盘踞中原三百年的大燕国已显疲态，沉溺在荣华富贵中的王侯世家丝毫不知已身处口诛笔伐的漩涡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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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燕这棵百年古木，已经从根处开始腐烂。
天子知她与李纾旧怨，放权于她，盼她嫁与谢六一心对付李纾，又知她身世许她锦绣前程，望她倾尽一身之力踏平弗楼沙。
可这种结果，并非她想要的。她想要的，从来只是一方宅院，安安静静的生活。
前半生刀光剑雨她已经尝得够多了，见惯了生死，从前炙热的心越发冰冷，她怕自己在虚无的权利场里磨尽七情，最终变成那个麻木无心的人。
“臣女不会对弗楼沙挥刀相向，恳请陛下收回赐予臣女的一切。”
天子不语，御笔稍顿，眨眼便恢复了原状，仿佛没听到似的。
殿里落针可闻，李慕宜立在一旁，垂首盯着地，殿内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，她只听得自己压抑的呼吸声。
良久，才听御座上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。
“难道任凭弗楼沙踏平我大燕国境才是你想要的？”天子于御座之上，俯看着跪在地上的她，李慕宜抬头对上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眸，那双眼睛像是要看透她心底，剥开那不为人知的心思来，她咬了咬口中右侧的软肉，心跳骤然加快，像是入了四周都是烈焰的火炉里似的，脸上一片愰然。
殿内明明盛了冰，却惹得她冒出一层汗来，里衣早已被汗水浸湿。
天子吩咐常喜赐座，上了杯清茶，同她面对面的叙话，李慕宜藏在袖下的手捏得发白，掌心尽是月牙形的血印子，定了片刻，端起茶盏品了一口，平淡无味，稍稍移开盖子，里头盛着的赫然是白水。
李慕宜又饮了一口，秀眉微蹙，掀开茶盖瞧了眼，杯中水无色，嗅杯壁无茶香，杯中无茶碎，是白水无疑。
茶汤透亮，若给她上这杯茶的是元清公子，她倒有点相信这是杯茶，可现在她分明觉得是常喜上错了。
盖了盖子望向上首：“臣女斗胆，茶盏内是白水。”
一旁的常喜面色未改，显然早就知道里面是白水，难道陛下特意借此羞辱她？不对，纵使她不愿南征，于此次战事的影响都没有那么大，她去不过是锦上添花，多一层保障而已。
“嗯。”天子淡淡应了声。执着茶盏，细嗅，轻嘬了一口，茶香四溢，一脸高深莫测：“先帝曾赐过五盏白水，其中两人告诉先帝，茶盏内是白水。”
李慕宜望着茶盏里头，静静地听着。
“其中一人以血代墨，写下千字谏言，国士无双，一人镇守边疆，数十年来身负刀伤不下百处，而今北疆动乱，天命之年仍执意远赴边疆。”
“而今朕求良臣，仅需一杯白水。”常喜掩了门，按吩咐屏退左右。
天子忽的笑了，望向手中茶盏，明明年纪不大却有种看尽世事后才有的沧桑与明智，叹道：“朕只想试一试，没想到你是第三个。”
“若此次南征大胜，朕可许你一道无字圣旨。”
无字……
李慕君心中大惊，转了转茶盏，一饮而尽，带着三分洒脱，三分豪迈，勾唇笑道：“臣女定不负陛下厚望。”
如今朝中选后之声渐大，先帝血脉中尤以裕王年长，有刘家在背后扶持，朝中势力渐大，而天子尚且年幼，帝师出自谢家，名唤谢允，近年来身体落了病根，近些年越发不如以往。
加上李纾狼子野心，近日接明台诗案抓捕了不少帝党，如今朝中人人自危，一片风雨欲来的感觉。
若李纾胜了，燕京头顶的天怕是要彻底换了。
若李纾败了，这一张圣旨或许能救他一命。
李慕宜心里五味杂陈，天子从御座上起身，拍拍手。
屏风后帘帐微动，里面走出个身量高挑，模样俊秀的青年来。
“裴清！你不是——”李慕宜心底一震，她以为那一剑已经将他刺死了，那么多的血，李纾的人竟然会让他活着离开？
“臣侍叩见郡主。”
“方才郡主言让朕收回赐予你的一切，那你与谢府的婚事自然一道作罢了，作为补偿，朕便将裴清赐予你做个侍君，随你南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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