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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山下

小说:青子酒作者:郭世字数:5701更新时间 : 2021-04-02 12:55:00
………

  南域赢国境内,有个名为桃源的边陲小镇,因盛产美酒佳酿‘桃花酿’而闻名天下,每至开春之时,周边各国商队便如同蝗群过境般纷纷涌入赢国,前去购置桃花酿。先是一番造势吹捧,待酒价大涨后,再倒手转卖别国他乡,借此大发一笔昧心财。

  更有高门中负笈游学的书生贵子,或是江湖上嗜酒如命的侠客豪杰,皆是不远万里赶来,只为小尝两口那已被捧成琼浆仙酿般的桃花酿。

  可闻名终是闻名,知晓桃源镇的人不少,但知道在哪的,可就寥寥了,故而乘兴所来之人多数败兴而归,实难如愿。

  桃源镇的桃花酿天下皆知,可镇上却仅有一家卖酒的铺子,名字也俗,就叫‘陈家酒铺’,前面两字还是大伙觉着顺口才添上去的。

  掌柜自然姓陈,是个驼背的跛脚老人,镇上百姓都叫他陈老头或陈师傅。也是小镇公认脾气最差的人,委实是棵歪脖子树,行事顽固且不讲,说话也直言不讳,对谁都没个好脸色,别看嗓门稍逊镇口的重老太婆一筹,平日里吵起架来,那也是不遑多让的一把好手……

  今日陈家酒铺的门前,伫有一身着青衫麻衣的少年,其身后负有被黑布紧裹的长物,瞧着约莫是柄长剑。

  少年相貌并不俊俏,仅是符合“端正”二字,肤色也不白皙,但却给人清秀之感。

  可若有人上得前去细看,便会瞧见少年那双眼睛,当真如同山间溪流那般清澈明亮,透过眼眸,好似有巍然屹立的万丈山岳,更有无边无垠的汪洋大海,更深处,是一方宁静天地……

  少年站了好些时候,一想起自己做小二那会儿,酒铺掌柜同人打嘴仗时那口沫横飞的场景,顿时唏嘘不已,片刻后摇了摇头,示意自己别多想,随即一步踏出往酒铺里走去。

  少年姓郭,小名叫阿世,出生前小镇闹了虫荒,其父为了一家生计选择参军,九岁那年娘亲又逝,便被铺子的掌柜带在身边,平日里做些端茶递水的杂事,年长一些后,就做起了打盘算账的账房先生,直至三年前……

  郭世刚找了处空桌坐下,便瞧见一个不大想见到,却又不得不时刻注意的人,想到这儿,便觉得有些惭愧。

  说好了帮他看住的,结果都三年没过问了。

  不等少年细想,人已经到了身旁,“客官要些什么?”

  姑娘姓贺,叫妡涟,用小镇老人些的话来讲是‘安个小名好养活’,于是便从中取了个谐音‘莲’,就这么被叫着长大了。

  倒也没取错,阿莲长得尤为水灵,跟刚钻出污泥的莲花一般纤嫩娇柔,笑起来更是惹人喜爱,镇上的那些个浪荡子也难得达成了一回共识,说是老听那魏家有个未出阁的小娘子,长得跟仙子一样美,可仙子到底有多美嘛,咱也不晓得噻,这样说来阿莲可不就是小镇最俏的了?

  在少年跟随陈先生修行后,酒铺端茶递水,收拾碗筷的杂活就没什么人打理,但是生意不能落下啊。

  也不知陈老头是为了自己徒儿的终身大事还是怎么,因为掌勺的厨子是这阿莲的舅舅,愣是硬着头皮把人一黄花姑娘给招了过来,当然,开的工钱也不少,反正比他当店小二时给得多便是。

  “客官要些什么,酒还是面?”悠扬之音再是响起,郭世这才回过神来,将黑布所裹住长物横于酒桌上,洒然道:“来碗阳春面就好。”

  阿莲咧嘴点头,“好嘞,稍等!”随后便小跑进后厨,一边心想:镇上居然有不喝酒的男人,真是奇怪咧。

    等到端来热乎的阳春面,少年吐了口气,再也按耐不住,连忙起身对眼前佳人说道:“敢问姑娘可曾婚配?又或是有了中意之人?”

  这番言语一出,四周皆静,足足一口茶的功夫,酒铺的客人才反应过来。

  于是各种骂笑声接踵而至,没读过书的庄稼汉就笑道:“哟,小阿世啊,近几年倒没怎么瞧见,莫不是在外边发了大财?不然说话都不带喘气的啊。”

  “就是嘿,毛都没长齐的雏儿,还问人家姑娘嫁没嫁人,怎的,你还要强扭不成?可就你这小身板,抖破天去床也不吱声啊,哈哈。”

  自诩读过几年书的读书人,则是搞些文绉绉的,“果真是毫无教养的乡野白丁,关天化日之下,怎会有这般人面兽心的龌龊之人。阿莲姑娘不过一介弱女子,怎容你这匹夫如此糟贱?”

  名为阿莲的姑娘顿时面红耳赤,先是装作不曾听到,放下面后赶紧躲进后厨。

  郭世一脸诧异,怎的,莫不是问也不能问,那要如何才能得知?

  可纵然被陈先生练的如铜墙般厚实的脸皮,也实在遭不住一堆人的连笑带骂,少年顾不得烫嘴,连忙嗦完碗中的面,又喝了一大口汤汁,放下几枚铜钱后便起身往酒铺后院赶去……

  不出所料,老头子又在摇着椅子赏着雪,喝着自己酿的酒,只是傍边多了根拐杖。

  听闻脚步声,笑言道:“放心,阿莲这丫头,我可看的紧得很,没哪个不起眼的敢抢我徒弟的肉吃,只要那臭小子回来,这事儿就保准成。”

  说罢拿起拐杖在手里掂量,目的不言而喻,拐杖是我准徒媳代我徒弟给我做的。

  少年一阵无言,“陈先生走了。”

  老人悠闲摇着太师椅,漫不经心的说道:“晓得,去别州了,估摸着没多久便会回来,去做啥你就不用知道了,还有,你应该是要去见那臭小子吧?”

  郭世也不惊讶,好像镇上鸡毛蒜皮的大小事,就没有陈老头不知晓的,于是点头应声道:“嗯,也不晓得他挣着钱没有。”

  陈老头笑言道:“前两年我就讲了,他没随着商队出去,是跟武当来的老道士上了山,这还能挣到啥子钱嘛?”

  “总归得去看看,不然不放心。”

  “犟”,见少年仍是坚持,瘸腿老头撇嘴斜眼道:“立春再去。”

  郭世见拗不过,便拉了张凳子随意坐下,托着下巴审视这许久没来看过的院子。

  “哦哟,原来我那兄弟是这样教的你啊?”

  坐下不久,郭世听闻立马起身,将凳子规规矩矩的摆了回去,一脸讪笑的站在老人身旁。

  陈先生可从来不教这些,饿了就自个烤肉,渴了就去小溪摸石子,顺便蹭些水喝,没事就去背树桩……

  老人这才放过少年,“现在该做甚做甚,等我得闲了教你两招再去,不然没瞧见我徒儿就没了,那得多丢人。”

  拱了拱手,郭世退出酒铺后院,留下仍继独饮的陈老头,再没能止住一脸笑意。

  ………

  郭世走出酒铺后,逢人便笑脸贴上,可就是没什么人打招呼,无奈笑笑,只好作罢。

  应是巷子人少,又恰没能见着熟人的缘故吧。

  行至一处宽阔地儿,听闻几声叽闹和哭声,郭世抬头望去,只见几个顽童将其中一人的衣衫扔至旁边砖墙上,一群人围着捂住茶壶嘴嘴的孩子不停转圈,还有个子大些的,更是用自认为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唬地上的孩子,见其出声大哭后,几人哈哈大笑。

  郭世看了好些会儿,颇有感触啊,这可不就是儿时的自个儿嘛?

  暗自酝酿了一番后,郭世润了润嗓,前行两步向那群顽童大喝一声,旋即摆出横眉怒目的样子。

  几个顽童哪见过这般恶人?吓得赶紧逃窜,一些个跑得慢的则当即涕泗横流,不一会儿功夫就都跑没影儿了,留下衣不蔽体的弱童仍捂着壶嘴,可是再没哭,生怕下一个被抓去吃的就是自个。

  郭世伸手揉了揉脸颊,疑惑嘀咕道:有这么吓人嘛?

  笑着走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,郭世抬头打量旁边不算高的砖墙,稍稍纵步跃起便已立于墙上。

  伸手抓住弱童的衣衫,欲跳下墙时,郭世忽而低头侧望,于是便瞧见了此生为数不多的一幕。

  只见墙下有一女子正持衣而晾,湿发披肩,应是刚出浴不久,发上束有金带,身着一袭黄裙,举手投足间尽显清雅。

  郭世不禁注目而视,女子正当芳华妙龄,又是这般绝色,好巧不巧,手中晾晒的是……亵衣?

  女子忽闻动静,便稍稍抬头将目光挪了过来,郭世顿时心乱,脚下一滑,自砖墙上跌落而下。

  “敢问小兄弟看的什么啊,有这般入迷嘛?

  跌落之际,一红衣男子凭空现身将地上孩童揽入身下,却任由少年坠地。

  顾不得脑袋发痛,郭世连忙起身罢了罢手,尬笑道:“没什么,修行不济,修行不济哈。”

  男子笑容玩味。

  见红衫男子这般,郭世赧颜汗下,数息过后脑袋一转,便想到借题避开,“公子有事?”

  男子微微摇头,“随意走走。”

  “那公子可就来错地儿了,就咱这小破地方,没什么玩乐的”,自幼在小镇长大,纵使人来人往,可小镇总共就那么些人,他自然看出红衣男子并非当地百姓。

  “那姑娘不错,年纪与你也相仿。”

  郭世搭不上话了,面色通红,被男子这话愣住。

  红衣男子不再打趣少年,询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

  郭世吐了口气,答道:“小子郭世。”

  男子停顿些许,略微思量后点头赞道:“好名字。”

  郭世暗自撇嘴,有些不屑,咋瞧出的?好在哪儿你倒是讲啊……。

  “好在是爹娘取的”,男子好似看出少年所想,笑意盈盈的答道。

  郭世听闻心中再无诽意,正色低头作了一揖,“谢过公子提壶之言。”

  男子轻拂衣袖,不置可否,“你不问我叫什么?”不待少年有所回话,男子又洒然笑道:“我叫辛安,扯平了”,旋即消失不见。

  男子走后,名为郭世的少年陷入沉思,地上的稚童死死捂住茶壶嘴嘴。

  ………

  后酒铺院这边的陈老头,自少年下山便笑逐颜开,在少年的那番盗花之嫌后,更是笑得合不拢嘴。

  陈老头突然眉头一皱,面色有些凝重。

  那人竟能瞒过自己进入小镇?

  “不是说了嘛,我叫辛安”,不知何时,一袭红衣的男子已在酒铺后院现身,且手中多了坛酒。

  陈老头紧眯双眼,强装镇定的询问道:“你是从酒窖出来的?”

  男子并未接话,反而拉了张舒服椅子,就在陈老头对面惬意坐了下来。

  两人相视,男子自终微抿嘴唇,淡笑相迎,反观陈老头,已是一身衣衫尽湿,却仍是紧盯男子,目光不曾挪动丝毫。

  “桃花流水杳然去,别有洞天非人间,吠犬倒是整了一手神来之笔啊!”许久后,男子随意挥袖,两人中间出现一张石质酒桌,以及两个大碗。

  男子将大碗倒满酒水,递给陈老头后,笑言道:“请!”

  陈老头死死捏住椅子扶把的双手放松些许,伸手接过酒水一饮而下,“阁下认识丞相?”

  男子摇摇头,“我是他的债主。”

  陈老头心惊,咽了咽口水,旋即苦涩问道:“是这桃源镇?”

  自称辛安的男子再是摇头,“是一个大世”,沉思些许后又低头喃喃道:好像也没欠啊。

  陈老头不知其然,也就没接话。

  辛安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,“桌上不谈桌下事,喝酒怎么能分心呢”,随即端起酒水同陈老头此前一般,一饮而尽。

  这下陈老头连连点头,深以为然。

  ………

  许久过后,郭世无奈一笑,低下身子为地上的孩童穿好衣衫,又摸了摸孩子脑袋,温声问道:“叫什么啊?”

  孩童仍是有些惧怕,怯声哽咽道:“我叫贺白青。”

  拍了拍孩子肩膀,郭世点头笑言道:“瞧瞧,宁移白首之心,不坠青云之志,这才是好名字嘛。”

  孩子一头雾水,只能跟着点头,生怕这人又换上之前那番吃人的面孔。

  将其打发走后,望着眼前砖墙,少年怔怔无言,伸手挠了挠脑袋,又退后一步,“姑娘,郭世非龌蹉之人,实是跃墙为稚童拾衣,这才偶见姑娘春光,还望姑娘莫怪”,说完弯腰鞠了一躬后,起身离去。

  实不知,砖墙的另一面,那黄裙女子以身贴近墙面,侧耳细听过后,露出罕见的羞笑。

  这一笑,使得本就脱俗的娇容,凭添了几分仙气,更易醉人心了……

  少年绕出巷子来到街道上,但也没瞧见什么人,有点冷清,这才记起快至除夕了,自然得忙前忙后,谁有那闲功夫跟他一般在街上无事闲逛?于是又打算折回酒铺。

  得找陈老头拿点碎银,去买些大红灯笼、桃符和门神之类的迎春物,瞧着喜庆嘛,嗯……也得添两件新衣裳了,百节年为首不是?

  再是逛了些许,路过一家裁缝铺子时,可算见着一个不能再熟的人了。

  “重婶,您给瞧瞧,有没有适合我这身板的衣裳啊?”

  铺子的主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,但并不显老态,反而韶容尤存。此时正细心为人修改布料大小,听到有人询问,便换上了一副笑脸,抬头打量片刻后,放下针线起身说道:“公子可算来对地方了,就我这铺子呐,不敢往大了乱讲话,就说在这镇上,那铁定是有些口碑的。”

  郭世点头作附,“可不是嘛,从小穿到大,就没哪件不合身的。”

  妇人一头雾水,这小子瞧着莫名有些眼熟啊,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,试探着问道:“阿世?”

  “嗯,重婶,好久不见了啊”,少年温声开口。

  妇人顿时喜逐颜开,拍了拍郭世肩上,又对脸庞一阵揉捏,确定身子骨结实了,这才乐道:“变俊了嘛,哪去了咧这么些年?都没怎么瞧见呢。”

  “镇上闲得慌,就出去走走了。”

  妇人一把拉过少年双手,“你呀,我记得小时候最乖了,谁知长大了净瞎跑,不过总算还记得回来,小阳那臭小子,就是个连路都认不得的狼崽子”,说到这,妇人眼角微微泛红。

  郭世赶紧安慰道:“婶啊,放心吧,重阳眼尖得很,吃不了亏的。”

  “没大没小的,叫哥”,妇人假意轻斥了一句。

  少年洒然一笑。

  “唉,不说他了,婶婶去拿衣尺来好好比一下,保准年前就做出来”,妇人转愁为笑,拉着郭世坐下,“等着啊,烧壶茶水,很快的”,往内房走去时,仍不忘回头再看一眼。

  越看少年如今的清秀模样便越是高兴。

  像他爹多些,不过那双丹凤眼呐,简直和他娘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怎么看怎么讨人喜……。

  ………

  除了陈老头与那位自称辛安的男子外,陈家酒铺的后院,又多了个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。

  辛安提笔作诗,此人在一旁端砚研墨,一身朱青官服,明显便是镇上百姓口中,那大到天上去的监窖大人了。

  “好看嘛?”辛安低头下笔时,不忘出声询问身旁这位监窖。

  监窖大人不再研墨,小步上前细细观看了一番后,忍住没捂眼睛,含泪给出了八字评语:“飘若浮云,矫若惊龙。”

  这是蚯蚓还是蝌蚪啊,辛大爷,您老拿出一成功力不成嘛?

  辛安抿嘴一笑,“我也这么觉得,那就再来张,写正事。”

  陈老头两指凌空一捻,手中顿时多出一张宣纸,监窖伸手捏住两角,恭敬递给辛安。

  辛安将纸用镇尺压住,沾了沾墨后,规规矩矩写下四字正楷,又在落款处潇洒提上三字,随即放下手中狼毫,自个儿审视了一番,点头言道:“是写得丑了些,不过你按实交给刘温就行。”

  监窖面色难看,不敢伸手去拿。

  陈老头则是一脸好奇,真他娘的有那么烫手?于是也凑了上前来,打算好生琢磨琢磨。

  可仅是瞄了一眼后,便与监窖一般哑口无言了。

  字不难看,相反属于不能再好了的那种,观其力不失,写出的字却力透纸背,下笔时身姿大展,可笔迹却流水行云,不过寥寥数字,竟有着横扫千军之势。书法大家?低了,恐怕大师也不为过……

  就是那当头的几字,颇有些耐人寻味了。

  宣纸上仅写有‘病犬休吠’四字正文,落款处则以行草提上‘先行也’三字。

  陈老头看向监窖,后者无奈摇头。

  还能咋办,辛大爷写的,你看我做啥子?相必丞相早已知晓,就算生气的话,也怪不到咱俩头上吧。

  不等两人相视煎熬,辛安放下宽大衣袖,“无妨,你带上便是,刘吠犬不会介意的,我会在这待上一段时间。”

  监窖呼出一口浊气,将宣纸收在袖中后,低头朝辛安作了一揖,“谢过稼轩前辈。”

  再抬头,却已不见了辛安身影,除四宝外,唯留有石桌上,那首意不知几何,但字写得十分辣眼的无题诗词:

  最怕问初衷,大梦成空。

  眉间鬓上老英雄,剑甲鞮鍪封厚土,说甚擒龙?

  壮志付西风,逝去无踪。

  少年早作一闲翁,诗酒琴棋终日里,岁月匆匆。

  ——(取自墨色)

  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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