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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德先生

小说:天宝臆想曲作者:朱墨烂字数:5828更新时间 : 2021-06-13 10:09:00
京城里像白瞳这样啼饥号寒的难民乞丐,街头巷尾随处可见,估摸着至少有十几万之众。

朝廷当然不能放之任之,置之不理,任由灾民乞丐们胡乱拉撒,损害了京城的市容市貌。

当今的皇上是光启皇帝,光启皇帝是一位心系天下亿万黎民九州万方的仁慈又圣明的好皇帝,他虽然久居金碧辉煌的深宫之中,可依旧没有忘记难民营中十几万受苦受难的天宝子民,故而皇帝降旨,要赈灾。

于是街头原本随处可见的十几万无家可归的难民,大部分被抓进了城外临时搭建的难民营里,朝廷在那里还驻扎有一支五城兵马司的管城军,专门保护难民们的安全。

皇帝名言,救灾粥要立筷而不倒。可自古以来,救民先救官。毕竟,不把当官的喂饱了,他们怎么去给老百姓发救灾粮?

从三省六部的二十四司,到京府尹推官六曹各衙门,那么多张嘴,层层剥削下来,真正能倒进灾民那破碗里的,不过是半碗清汤外加几粒小米麸糠罢了,如何才能立筷而不倒呢?

上有政策,下自有对策。

不过是立筷而不倒而已,又怎么可能难得住读了几十年的书,聪明圆滑又充满智慧的官老爷们?

也不知道是哪位官老爷想出来的能点子,找来三根长短整齐的方木筷子,上面、中间各自蘸水,三根筷子并立一起,缓缓插入碗中,轻轻撒手,就算是清水也能立筷不倒。

这变戏法般的神乎其技下,再加上白花花银子的上下打点,买通了宫里面派来的两个小太监,自然轻而易举地就把皇帝糊弄了过去。

这戏法骗得了久居深宫,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老儿,可骗不了难民营中十几万嗷嗷待哺的灾民。

毕竟,碗里面有几粒米,就算嘴巴不说,可肚子最知道啊。

官老爷们也不傻,他们心中门清,每天光喝清粥稀汁是吃不饱的。为了防止灾民们心生怨愤,他们就要求难民在喝赈灾粥前,必须要大声喊几句皇恩浩荡才行。

他们说,这叫吃水不忘挖井人。

毕竟这天底下重来没有免费的粥喝,吃了官家的粮,要是不说两句感激涕零的肺腑话,那能成?

当然,感谢皇上之余,再由衷地多喊几句歌大官老爷之功,颂大官老爷之德的话,大官老爷们也是不会介意的。

虽没有贪天之功,可好歹有教化万民之德,对于这些歌功颂德的话,官老爷们问心无愧,心安理得。

难民营中,虽然还没有到易子而食,析骨而炊的地步,但人多粥少,谁力气大谁得,因而每天都有身虚体弱的老幼妇孺,被活活饿死在难民营里。

物竞天择,适者生存,搁哪都是一样的道理。

难民营里,矢溺皆闭,十几万人的吃喝拉撒全关在里面。好在如今正值凛冬,春气未生,尸体也不容易腐臭,尚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瘟疫。

也不是没有人向朝廷反映过此事,只是朝堂之上六部衙门的几波人马吵了又吵,就是始终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。

最后就只能不断地和稀泥,先把这个寒冬熬过去再说,然后赶在天热之前,赶紧把这十几万的灾民赶回许州老家,或者是派到西北开荒去。

白瞳这倒霉孩子也曾被抓进过难民营里。

小丫头没爹没娘,孤零零的一个人在难民营里无依无靠,没人护着她,更没人去给她抢吃的。

在挨了几顿毒打之后,一瘸一拐的她在难民营里就更加的活不下去了。

白瞳一直想逃出去,逃回城里,逃回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,那里有免费的粥喝,那里的糖葫芦一串能攒八个。

不过,难民营外的管城军可不是吃素的,他们吃的是皇粮,办的是皇家的事。他们里三层外三层,把墙圈里的十几万难民看护的严严实实,一个也不会放出去。

其实,难民营外面的世界,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,同样是艰难险恶,不过好歹运气好时还能有一口东西吃,不至于饿死。

也是白瞳命硬,不该绝。在难民营里,她遇到了开头前文提到的那条秃毛小黑狗。

可能是同病相怜的缘故,通人性的小黑狗对同样瘸腿的白瞳格外的照顾,每日都能给她叼来一些吃的。

直到一个大雪隆冬的寒夜里,养好伤的白瞳顶着大风从狗洞里钻了出去。

那狗洞藏在大雪堆里,仅能容下一个孩子钻过。为了掏这狗洞,秃毛小黑狗的爪子都快要磨平了。

风一卷,雪一压,所有的痕迹都被掩盖在这场白皑皑的大雪中。

后来,也没有人去追究这个小乞儿是死是活,是留是逃,毕竟她只是难民营中那十几万挨饿受冻的灾民中的一员,非常不起眼的一员。

待雪过天晴,那白皑皑的世界干干净净,就像是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么一个小乞丐似的。

起初白瞳还有些怕,毕竟是从难民营里逃出来的,小姑娘丝毫不敢掉以轻心,她可不想哪天就被管城军抓住,然后就稀里糊涂得上了断头台,被人喊了“万岁”。

后来白瞳发现京城里压根就没有张贴抓捕她的告示,或许说压根就没人会在意她这个小虾米、小乞丐。

渐渐的,小姑娘也就放下心来,不在每日提心吊胆地躲着藏着了。

就这样,一人一狗,一瘸一拐地走在这清清冷冷的街道上,挨家挨户地敲门要饭行乞。

京城是很热闹,可这热闹却是别人的,不是他们的。

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,除了一条狗外无依无靠,想要在这熙熙攘攘的京城里活下去可不容易。为了活下去,小丫头偷过鸡蛋,摸过狗窝,抢过其他小乞丐的要饭碗,还被一群大白鹅给追着啄过。

白瞳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琢磨着怎么要饭,怎么骗人,怎么去偷,怎么去抢。

当然,她这瘦胳膊细腿能抢的,肯定是比她还不如的更小的孩子。

弱者只会欺负更弱者,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
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自然算不上光彩,不值得细数慢说。

京城人有钱是真,京城人抠门也是真,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,自己花不好吗,花不完可以留给子孙万代花,凭啥给那些臭要饭的。

所以,乞丐们自有一套法子从京城人的牙缝里面扣钱。

首先就是“丐捐”。所谓的“丐捐”其实就是那些茶楼酒馆、商铺药店甚至是妓院勾栏对丐头的孝敬打点。

掌柜的只要交足了“丐捐”,就能从丐头手里面拿到一绺“丐条”,挂在门口,能少去许多麻烦。

相反,如果哪家铺子没有交“丐捐”或者交的太少,没有拿到“丐条”,那么他将面临乞丐们无休无尽的骚扰纠缠。

这种事,报官也没用,非得东家亲自携重礼登门道歉不可。

这里面的水.很深,牵扯极多,官府不发话,谁来都不管用,没准这些“丐捐”几经辗转,最后就是进了官府某些老爷的兜里。

“丐捐”是乞丐收入的一大头,可这钱基本上最后都落进了丐头的手中,普通乞丐显然还是要靠别的手段乞讨谋生。

大部分乞丐都是装瘸扮瞎博同情。有些人是因为残疾才沦落成了乞丐,而有些人则是因为成了乞丐就变得残疾。

装可怜是最简单也是乞丐们最惯用的手段,不是啥技术活,门槛低,谁都能做。相应的,成功率也不高,要到的钱也比较少,毕竟给钱的人是善良,不是傻。

另外还有拖家带口抱孩子出门乞讨的,也是这一类。扯着孩子,挨家挨户地串门。

“孩子几天没吃东西了,可怜可怜吧,行行好吧各位。”

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,最是见不到这个,多少会给点吃的。

还有一种比较可恶的,明明四肢健全,可偏偏就四体不勤,非要靠要饭来养活自己。没有人会可怜这种乞丐,所以他们就死缠烂打,一个劲地在你眼前晃来晃去,不给钱不行。

京城里聚集了天下英才,就连这里的乞丐也都是同行中的佼佼者。

既然是佼佼者,那就不可能像上面那些乞丐一样靠装可怜耍无赖乞讨要饭,他们编的一手好莲花落和快板书。这莲花落又叫莲花板、莲花闹,说唱兼备,通俗易懂又生动风趣、斗巧争奇。

乞丐们手拿牛肩胛骨做成的“哈拉把”走一路唱一路,唱是全是新词,看碟下菜,没有定法。口齿伶俐的乞丐,能把茶楼酒馆、瓦市勾栏、典当铺子全都编排进去,哄的店铺掌柜的高兴了,赏钱自然就拿到手了。

要是唱了半天,掌柜的一点表示都没,碰了一鼻子灰的乞丐,嘴下可就不再留情,接下来唱的可就不再是什么好词好话,恶心人不说,还耽误生意。

老板为了封口,也会掏些钱来打发这些要饭的。

白瞳既不会唱莲花落,也不会打快板,干不了技术活,吃不成技术饭。

再说了,这小丫头是一个惫懒货,也不屑于靠卖力气唱莲花落挣钱吃饭。

白瞳可以归为前几类乞丐,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孩子,又十分擅长学人扮傻装瘸。小姑娘在底层摸爬滚打,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,遇到了心善的老实人就一个劲的死缠烂打,不给钱不让走。

白瞳学啥都很像,这是天赋,是老天爷赏饭吃。不过这瘪孩子心眼坏滴很,之前在难民营里,她就故意走在一个瘸子后面,一瘸一拐,走起来比那瘸子更像个瘸子,这简直是对那瘸子赤.裸裸的嘲讽。

那瘸子又羞又怒,一拐棍就打瘸了白瞳的一条腿,还扬言以后见她一次就要打她一次。

在白瞳看来,当乞丐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,不种地,不干活,吃了睡,睡了吃,逍遥又自在,舒坦赛神仙。

京城是首善之地,一个乞丐只要会装可怜,再看碟下菜多说两句好听的,就能源源不断地要到钱。

要是运气好,碰到个冤大头,还能去大饭馆里搓一顿。

就在前几天还真让白瞳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冤大头。

那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糟老头子,背着个破褡裢,一副穷酸相,就像是个穷酸掉牙的老教书先生,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有钱人,可一出手就给了白瞳一大粒银子。

银子唉,白花花的银子,虽然只有黄豆大小的一小粒,可那是银子唉。平时一天可能连俩铜板都见不到的白瞳,还是第一次要到了银子。

在给银子之前,那老头还问了白瞳许多奇奇怪怪的话。

“娃娃你叫啥名字啊,今年多大了,家是哪的啊,家里面还有什么人没,爹娘都叫啥呀,怎么就流落街头了呢……”

老头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,后来白瞳才知道那是潭州话。

白瞳起初不太想搭理着穷酸老儒,就胡乱说了一通。

“娃娃我姓白名吃,今年六岁半,家住莲花池水沟。爹叫白忙,娘叫馨姑。一间破屋,两处该补,就一个老爹,还好吃嫖赌,一年四季,酒不离口,辛苦辛苦。可怜娃娃我这么小就得出来讨钱要饭,照顾我那,家中老母。老人家,你也发发慈悲,行行好,可怜可怜我吧。”

也不知道那老头信是不信,总之白瞳自己是一点也不信的。

那老头盯着白瞳一双明亮水灵的大眼珠子,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,“年纪差不多,就是丑了点,不过这双水灵灵的大眼珠子到是挺像的,像啊。”

见那老头站半天没给一个铜板。白瞳翻了个白眼,心里面暗暗骂道,这死糟老头子该不会是看我像他闺女吧,像你妈了个逼的像,耽误老娘挣钱做生意。

正待白瞳准备离开时,那怪老头突然动起手来。

他将白瞳一把提溜起来,先是掂了掂分量,然后就顺着白瞳的骨头架子又捏又摸,直掐的白瞳哇哇大叫。

白瞳心想,完了,完了,碰到人贩子了,还是个老变态,这是准备掂一掂轻重,摸一摸肥瘦,然后好把她给卖了啊?

白瞳干嚎着和这老头商量,看能不能卖个好人家,最好是把她卖到那种没儿没女的富人家里当小姐。自己的要求也不高,每天能吃到肉就行,要是实在不行,两天吃一顿肉也是可以商量的。

老头面色奇怪,没有搭理哇哇叫的小丫头,他从布褡裢里摸出一粒碎银子扔进了白瞳怀中的破瓦罐里,那瓦罐是从一个孤寡婆婆家里偷来的。

当啷一声。

小丫头水灵灵的两只大眼中,绽放出渗人的幽幽绿光。

银子,白花花的银子!

怕那老头反悔,白瞳强忍着起身就跑的冲动,赶紧跪下给那老变态咣咣磕起了头。

别看小姑娘年纪小,却有着丰富的磕头经验,她既能把头磕的撞钟响,又能尽量磕的不疼。

在白瞳看来多给这老头磕几个也无妨,没准能多得几粒银子。

磕头的同时,白瞳的嘴也没闲着,不断地夸着老人是菩萨心肠,是十世行善的大好人,肯定好人有好报,以后一定能长命百岁,要是大好人能再多给她一粒一模一样的银子,那她下辈子一定要做牛做马来报答大好人的大恩大德。

白瞳是个妙人,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报恩一说。小姑娘不恩将仇报就够意思了,还想着让她报恩,下辈子吧。

之所以跪下来巴结这老头,当然是想着从他那里再多捞点好处,毕竟这么大的一个傻子错过了可不好找。

小丫头没读过书,可她却知道书里面有一个叫“得寸进尺”的成语。白瞳觉得这个成语好啊,有了一寸,那可不就得去想着再多要一尺吗?难怪读书人能当官,原来都是这么“得寸进尺”得来的。

白瞳抬头看时,那背褡裢的怪老头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小丫头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,揉揉自己红肿的脑袋瓜子,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“呸!老王八蛋,狗东西,白瞎了老娘的头,妈妈的。”

白磕了好几个头,小丫头十分的气愤,她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妈妈的事情。

有了钱能干啥,当然是要花出去,留着干啥,又不能嬔蛋。

小姑娘没读过书,却格外懂得及时行乐的道理。

至于明天,她不是没想过,只是一想到明天,她就总觉得明天会更好,自己会碰到一个更大的大傻子给自己更多的钱。

每每想到这,小姑娘都会开心起来,然后就可以更加心安理得地去睡大觉。

或许人穷到了最后,就真的只剩下最不值钱的乐观了。

来到经常要饭的那家饭馆,白瞳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进去。

起初店小二还不让进,一把将他推开,让她蹲到后门去等剩菜剩饭。

今时早已不同往日,如今白瞳阔绰了,拿出攥在拳头里的银子,放秤一称,一两二钱,掌柜的立马露出了和蔼可亲的慈祥笑容,打趣道:“娃娃,今儿也轮到你摆道台啦?”

开饭馆的八方迎客,有钱就是大爷,何况在京城这地儿,钱比亲大爷还亲。

掌柜的使了个眼色,暗示店小二把这小乞丐的一两二钱银子全部留下。

店伙计也是个滑头,净挑一些物美价不廉的菜名报,什么酱鸭斩鸡香,鹅肥鲫鱼鲜,什么烧酒锅头好,直说的白瞳流口水。

小乞丐是头一回装大爷,没啥子经验,被那店小二忽悠的摸不着南北。

她要了一只烧鸡,又给小狗叫了半扇子醬鸭,还有模有样地学着要了一壶烧喉烈酒。

虽然白瞳她爹是个老酒鬼,喝醉之后还好耍酒疯,喜欢对白瞳娘俩拳打又脚踢,可他却绝不许白瞳沾碰一点酒水。

小姑娘还是第一次喝这烫嘴烧喉的粮食.精,一股烧魂夺命的辛辣顺着舌尖直冲天灵盖,转瞬之间又经喉咙流入肺腑全身,辣的白瞳伸着舌头哭爹喊娘。

那店伙计哄她说,第一口酒最辣,之后越喝越甜,越甜越想喝,等喝个两三杯的时候啊,就跟成了仙似的飘飘然,舒服着呢。

三杯两盏下肚白瞳果然就晕乎乎飘飘然了,她只觉得满桌的鸡鸭鱼鹅乱飞,怎么抓也抓不住。

等白瞳醒来时,又回到自己的破草窝里看星星了,旁边只有那条小黑狗相陪伴。

这小乞丐的心是真的大,爬起来迎风滋了一泡尿后,又躺回去睡了起来,丝毫没有在意自己是怎么回来的。

什么怪老头,什么银子,什么鸡鸭鱼鹅,似乎都成了一场奇奇怪怪的梦。

说不清那梦是好是坏,只是梦醒了什么都没了。

她依稀记得,那背个破褡裢老头说什么,“像,真像……”

岁暮天寒,风雪侵肌,卧在草窝里的白瞳翻了个身,蜷缩成一团。

小姑娘梦呓喃喃,“我像你妈了个逼的像……”

冬夜漫漫,长梦如魇,风雪之中站着一个肩背褡裢的老人面色古怪。

这时一个暗哑的声音自那老人身后的风雪中传来,带着疑惑问道:“德先生,是那个孩子吗?”

那穿儒衫背褡裢的文弱老人轻轻摇头,没有作答。

自金陵城破之后,世人都以为红莲教乱党已被朝廷剿灭的干干净净,殊不知这些年红莲教早已死灰复燃。他们在一位魔教元老的统领下暗中休养生息,恢复元气,以待来日星火燎原。

那位魔教元老的地位超然,他姓贾名友德,魔教弟子都称呼他为“德先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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