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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九章 土崖下

小说:我不是鱼作者:酸碱度字数:3264更新时间 : 2021-06-25 13:58:00
山脚下,场院上,几个人影在晃动。我们走近了,见地上散了零星碎木料,一具棺材雏形已成。棺材边,一个耳朵后夹着铅笔的木匠,正挥着锤子乒乒啪啪钉着棺材板。他紧抿着嘴唇,含着两个铁钉,用力地敲打着棺木,像是发泄心中的某种情绪。

土崖上,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光,只剩下红彤彤的柿子挂在上面,远远看去,如无数只点燃的灯笼,引领着一个灵魂离开。

场院上除了木匠的锤子声外,很安静。没有一唱三叹式的哭丧,没有闲杂人的围观,悲伤被小心地收敛着,一切都很节制,节制的让人心寒。

我和鲁平站在门外,朝屋里看去。暗淡的屋里有了灯光,煤油灯下,那个死人依旧躺在门板上,脸上盖了黄纸,宽大衣服下的手是蜡黄的。狭小空间被挤满,门板周围跪着披麻戴孝的人,他们低着头,表情麻木地盯着地面,似乎正在把悲伤一点一点咽进肚子里。

“你看。”鲁平低声说。

“看什么?”我问着。目光朝里面扫了而一圈,白花花一片,都是一样的装束,分不清老少。我有些茫然地回答,“没有看见什么呀!”

“看那个没戴孝的人。”

果然,我在白花花世界里,找到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人,我眼前一亮,目不转睛地看着。

老汉跪坐在蒲团上,泪涕交加正陷入悲伤。他用手一个劲拍打着地面,嘴里不停在问,“你到底怎么回事?昨天晚上还好好的,怎么就走了呢?”

他身边一个戴重孝的年轻人,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,“爹,你这样死的不明不白,让俺怎么交代啊!”

“人都死里,还交代什么?”老汉呵斥着,看了身边的年轻人,又叹了口气,“兄弟,都是我害了你……不是我跑了,你也不会留在家里,让你受罪了……”

我越听越糊涂,拽着鲁平离开门口,“怪吓人的,人死了脚会长吗?那么长……”我用手比划着,实在不明白,一个灵魂离开的躯体会那么吓人。

“你等着,我去打听打听。”鲁平说完,两手插在裤袋里,晃晃荡荡朝场院中,那个正在忙碌的木匠走去。

我坐在场院边的石碌柱上,看着土崖上的柿子树,忽然有种失真的感觉。木匠手下的棺材,孤独的土坯屋,门板上的死人,抽泣的男人们,渐渐都远去了。眼前只剩下那棵树,高高地矗立在土崖上,一只乌鸦悠然落在树枝上,对着场院叫了两声。我想蓦然起后院的乌鸦,老人的话果然没错,乌鸦能给人带来灾难。我想象着某一天早上,李向阳找不到乌鸦时的情景,心里的郁闷才减轻了许多。

鲁平离开木匠,跑了回来。他眼睛亮晶晶的,有点兴奋。他把我拉到麦秸垛后面说,急促地说,“这下弄清楚了。”

“快说,快说,是怎么回事?”我也着急地问,脑子里无数的问号,已经让我晕头转向。

“我刚才问了那个木匠。”

“木匠说的啥?”

“死的这个人是地主。”

“我知道是地主,咱不是还参加他的批斗会来吗?你忘了?”

“我没有忘,我是怕你忘了。”

“快点,别说些没用的。”

“他被大队罚刨土,刨下的土各家各户用来垫猪圈,猪圈里的猪粪是肥料……”

“这些我知道,你说他是怎么死的吧?”

“木匠说,天亮的时候,有人来推土,看他被土埋了半截,挖出来就死了。”

“他有病啊?半夜起来刨土?”我瞪着鲁平,心中充满疑虑。

鲁平摘下军帽,使劲起挠着自己的后脑勺说,“我也觉的不对头,不过昨天是十五,说不定他真是趁着月亮地刨土呢。”

“谁能知道呢?”

“除了里面的老汉知道,别人没有知道的。”鲁平戴上帽子,伸了脖子朝那件土坯屋望去,“对了,昨天咱俩跟踪的那个老汉,和死了的那个人是亲兄弟呢。”

“真的。”我吃惊的问。

“当然是真的了。”

这个世界太复杂了。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一个烈属和地主竟是亲兄弟。在我的世界里,坏人天生就是坏人,一个坏人怎么和一个好人一起长大?我一边想着,手无意识在动着,在一根一根抽着麦秸。很快,被雨淋成灰色的麦秸垛上,出现一个脸盆大的洞,里面金灿灿的。

“你别抽了,再抽一会就就塌了。”鲁平说着,转头朝土坯屋看了看,然后他弯下腰,去划拉脚下被我抽出的麦秸,“我把这些麦秸再填回去。”

“看把你吓的。”我多抽了几把,故意扔在他脚下,对他的谨小慎微表示鄙视。

“你忘了赔粮票的事了?”鲁平低着头,嘴里生气地嘟囔着,像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。

听了他的话,想起前一阵子发生的事,反而有点不好意思,便也弯腰划拉麦秸,我的错误不能让他一个人承担。

我们每天上学路很远,来来回回累的够呛,有人就开辟了一条近路。那条路是沿着山梁走的,省掉了一个大拐弯,着实省时省力。小路边有块玉米地,绿油油的长势喜人,我们走渴了,就有人钻玉米地,折了玉米秸当甘蔗啃。结果,被生产队找到了部队上,每家赔了半个月的口粮,十斤粮票。

“咦,这是什么?”鲁平直起腰,手里多了像秤杆一样的东西。

“你摸出一个烟袋来。”

“还真是烟袋唻”鲁平摘掉烟荷包上的麦秸,左右端详着,“谁把烟袋埋到麦秸里呢?”

那是一根玉嘴铜烟袋,软皮的荷包极为讲究,荷包里还有一半剩下的烟丝。我想起那个躺在木板上的人,这烟袋正是他每天别在腰里的烟袋。怎么就跑到麦秸垛下了呢?

“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。”我蹲下身子,在堆在地上的麦秸里翻着,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东西。可是,一无所获。

我们两个人拿着烟袋发愁,怕因为烟袋引出麻烦来,又怕大人们失去一个线索。最后,两个人一致决定把烟袋送回去,偷放在土坯屋窗台上,我们才匆匆离去。

太阳到了正中,我们两个才开始往家走。一路上两个人争论着,鲁平说死人是一件巧合,我却坚持那刨土人是被人害的,两个人谁也不服输。尽管争论,心里都明白大人的世界,我们没有发言权。但却一致认为,乌鸦的确能带来霉运,先把李向阳的乌鸦处理掉。

回到家时,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。由于上午逃课,我有点心虚,开门也小心翼翼的,尽量不弄出动静。尽管是这样,母亲还是能辨认出来,头也不回地大声说,“弟弟怎么没有回来?”

“那个……我们班今天上劳动课,结束了没有回学校。”我尽量不打磕巴,把在路上编的理由,顺顺畅畅地背出来,不让母亲产生怀疑。

“哦,你赶紧收拾桌子,等弟弟回来好吃饭。”母亲仍在忙碌着,灶火红红的,铁锅里冒着热气,母亲用铁铲在翻动着锅里的菜,铲子摩擦着锅发出嚓嚓的响声。

我麻利地支好桌子,回头朝母亲的卧室看了一眼问,“爸爸还没有下班?”

“你爸爸啊!他今天中午不回来吃饭。”

听了母亲的话,我吊着的心松了一下,窃喜地问,“爸爸出发了?”

“嗯。”母亲答应着。

听母亲的肯定,我高兴的几乎要笑出声来。憋着笑,噼里啪啦一阵就把桌子和凳子摆好了,然后开始摆碗筷。

门响了,弟弟回来了。他进门就埋怨我,“我都等你半天了,你同学说上完第一节课就走了……”

“嘘,”我示意他闭嘴,小声威胁着说,“再说,我就把枪的事告诉妈。”

“别,别,我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弟弟双手合十,小声告饶,第一个回合就输了。

“你们姐弟俩在嘀咕什么?”

“啥也没有说。”我朝弟弟眨了眨眼,他连忙应和着。

很快吃完饭了。姐姐中午不回来,在学校食堂吃饭,就我们三个人,母亲用葱叶炒鸡蛋,醋溜白菜,就打发了我们。

吃完饭,我向母亲夸口,厨房里的活我包了。母亲笑的合不拢嘴,一个劲夸我懂事了。母亲进了卧室,忙她的活计去了。

我刷完碗,又爬上了水槽,蹲在上面朝窗外看去。后院晾衣服的铁丝上,铁丝编的鸟笼还在,那只乌鸦低着头正在吃食。李向阳站在笼子下,手里拿着抹着大油的馒头吃的正香。

“向阳。”传来鲁平的声音。

“干啥?”李向阳停止咬馒头,扭过头朝院门口看去。

“你快来看看,我逮了一只小鸟,喂它馒头,它怎么也不吃。”

“我看看,我看看,我知道它吃什么。”李向阳高声说着,一边吃着馒头一边朝院门走去。

我趁机爬上窗台。我先伸头往后院看了看,院子里静悄悄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我一下跳下去,飞快跑到乌鸦笼子边,轻轻拉开笼子门。朝着乌鸦小声说,“门给你打开了,快飞,快飞。”

但是,那只乌鸦看了看敞开的笼子门,竟丝毫没有向往自由的意思,瞅了瞅我,头一偏又低下头吃食。这时,院门外,传来李向阳的说话声:

“操,它不吃馒头,吃小米。”

我情急之下,使劲晃动鸟笼子。乌鸦受到惊吓,扑棱着翅膀,啊!啊!叫了两声后,终于飞走了。

我迅速爬上窗台,跳进了厨房的水槽上,返身关上纱窗。我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到了窗下,紧接着是李向阳带哭腔的声音,“妈,妈,乌鸦,乌鸦飞了。”

我压抑着笑声,猫腰捂着嘴离开了厨房,去看弟弟做的火柴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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