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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风雪迁徙 第二章东山之巅

小说:我不是鱼作者:酸碱度字数:7758更新时间 : 2020-10-16 16:13:00
第一章  风雪迁徙

七十年代初,一个冬天的夜晚,我从梦中被母亲叫醒,睡眼惺忪地被牵引着出了家门。

我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。朦胧中,我记得自己靠着被子在床上,看母亲忙的像个陀螺。她把所有衣物装进两个大木箱后,又把菜厨的门把手用铁丝绑牢,再用稻草绳捆绑瓷碗。然后,小心摘下墙上的镜框,拆开相框把别在海绵上的领袖像章摘下来,放在铺了布的子弹箱里。

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,我脚下一滑险,打了一个冷战,顿时彻底清醒了。黑暗中,我听见母亲担心的声音,“下雪了,还能走吗?”

姐姐没有回答,她背着一包东西吃力地走在前面,瘦小的身影用力地往前弓着,就像一个拖着重物的骡子,脚步踉跄地走在被黑夜侵染的雪地里。黎明淸寂的空气,正把我们一家人从黑暗消退的过程中剥离出来,如仓皇而逃的难民,顾不得眷恋温暖的故居,踏上满怀希望和抗拒的路途,奔赴未知的远方。

路灯倦怠地亮着,通往山下的台阶已经被雪覆盖,每一步都小心而艰难,稍不留神就会滚下山去。母亲拉着弟弟,姐姐拽着我,我们一步一滑地朝山下走去。

“快点,快点。”母亲小声催促着,生怕惊醒人似的。

“真的要走吗?”我问姐姐。

姐姐拉紧我的手没有说话,脚试探着下一个台阶。母亲停住脚,环视着在黑暗中显出轮廓的房子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“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
听了母亲的话,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悲凉,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吗?

从秋天就开始传播的流言,终于成了不可辨驳的事实。

当我们赶到集合的地方时,一排遮盖的篷布的汽车已经准备好,停在大礼堂的前面,随时准备出发。我被一名军人领着,来到靠前的一辆卡车后。我正发愁怎么上车时,军人朝车上吆喝了一声,车厢里立刻冒出几个战士的头,他们探出身子七手八脚把我拎进车厢。

彭,当我踩在车厢的时候,猛然眼前一暗,像掉进一个黑洞里。模糊中,四周的东西朝我挤过来,心里陡然有些紧张。盼着能立刻能看到母亲她们,似乎只有家人才能温暖自己。很快,姐姐也被拽上了车,她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人。我们被安排坐在木箱上,我闻到熟悉的樟木味,心里稍有放松。原来,我们所有的家具都在这里,这里成了我们暂时的家。但是等了半天,不见母亲和弟弟上车。

“咱妈呢?”我着急地问。

当姐姐告诉我,母亲带着弟弟一起的时候,我心中忽然一沉,仿佛有了不好的预兆。难道母亲真的会抛弃我们吗?想起前几天父母的争吵,心里忐忑不安起来。依稀中,我看着姐姐的脸,想极力看清她的表情,却怎么也看不清。只能模糊中感觉她紧闭着嘴,满脸刚毅的表情,就像电影中奔赴刑场的英雄们。我忽然有点窒息的感觉,起身走到车尾处,蹲下身子朝外大口喘气。

此时,天渐渐亮了,天空仍旧飘着雪花。远处通往山坡上的石阶路,被一层雪覆盖着散发着圣洁的光。那棵高高老杨树上的鸟窝,乌鸦还没有开始聒噪。那红砖墙的山墙上,还遗留着自己做游戏时画的记号。小伙伴们都还在睡梦中,难道就这样离开了?再也不回来了?也许,妈妈和弟弟又悄悄回到家里,不再和我们一起走。想到这浑身更觉的冷,牙齿开始打颤。我两手抓着冰凉的挡板,铁的寒冷从指间心蔓延到手臂,然后传遍全身。我心一横,抬起了腿,迈到后挡板上,要跳下车去。就听见身后一片惊呼,几乎是同时,两只手触到我的棉大衣上,我身子一拧挣脱了。

我身子滑下去,踩在拖车挂钩跳下车,朝着车队前面跑去。我知道爸爸一定在吉普车上,只有找到他,才能有可能留下来。

但雪太厚,一步一滑根本跑不起来,只能快速地疾走。车队发动机轰鸣着,仿佛马上就要出发,我加快步伐奋力地走着,没有走几步我身上热了,呼出的热气挂在睫毛上,视线很快就模糊了。很快,我看见了那辆吉普车,它就停在值班室前,那纷纷扬扬的雪中,它像一个潜伏的狮子,随时扑向目标。

值班室朱红廊柱下,哨兵在雪地上来回踱着步,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。吱呀,门开了,从里面走出一名军人,看朝哨兵看了一眼后,匆匆下了台阶。

他踩着蓬松的雪,朝着紧闭的大铁门走去。灯光照在他后背上,雪地上影子越来越短。

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。门栓提前上了机油,没发出一点声音,甚至,就连沉重的铁门被推开时,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。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着,外面的村庄都在睡梦中。

我还没有跑到吉普车前,就被追上来的战士逮了回去,重新扔进了车厢。姐姐生气地把我按在箱子上,让我乖乖得待着。我还是不服气,凭什么是我们离开这里,到偏远山区去。姐姐不搭理我,只是把守在车尾,警惕地盯着我,防止我再次逃跑。

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等待后,汽车终于开动了。车厢里,我缩倦在角落,心情郁闷地盯着车尾。刚出大门,挂着的帆布就被放下来,车内一团模糊,仿佛自己又被扔进了夜晚。突然,汽车颠簸了几下,我心里一慌,看样真的离开了。

我知道到石桥了,是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,汽车沿着河的东岸走。我盯着遮挡的篷布,缝隙里闪过被雪覆盖的石屋,和白皑皑的河滩,挂满积雪的树冠。我心里想象外面的样子,要把它像一张画一样烙在心里,保留到我生命的终止。那没有栏杆的石桥,在积雪下露出青色的石板,它连接着两岸的石头房子,此时,一定炊烟袅袅,静谧安然。过了石桥右拐,就能看见学校,可惜,再也见不到了。见不到白墙黛瓦的学校,听不见铛铛的钟声。不能和小伙伴一起,装着电影中坏蛋的样子,把干透了的葡萄藤放在嘴里当烟抽。想到这里,我胸口上像压了一块石头,压得喘不动气。

我抽动一下鼻子,霍地站起来,摇摇晃晃朝车尾走。

“你干嘛?”

我姐姐拉到车厢深处,按在樟木箱子上。她比我更失落,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。父母不在身边,姐姐是我的监护人。

我央求着姐姐,“姐,我还想看看。”

“有什么好看的,老实待着吧!”姐姐身子缩在蓝棉猴里,恶声恶气对我说,“再看也没有用,该走还得走。”

“别人家怎么不搬,就咱搬?”我不服气,想起男孩立忠摇头晃脑得意的样子,我心里就不平衡。

“那是大人的事,我怎么知道?”

“大人就能当赖皮狗呀!”我心里有气,不由地提高了声音。

“嘘。”姐姐下巴朝里扬了扬,食指放在嘴唇上,不再说话。

我知道,她此刻比我还郁闷,昨天被从学校叫回来,铺盖脸盆都扔在宿舍里,一切都太仓促。她昨晚一夜未睡,帮着母亲整理行李。此时,坐在一个板凳上,头倚在菜橱上闭着眼,开始打盹。我却越来越清醒,越来越不想在这牢笼般的车厢里,想呼吸外面的空气。

随着车身的摇晃,帆布掀起落下,车厢内也开始一明一暗。我注视着篷布边缘,那稍纵即逝的光亮,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,逃跑。

借着时断时续的光亮,我开始打量车厢内。我们家的所有家当,都塞不满一个车厢,还有四五个士兵在车上。坐在家具上士兵们,表情漠然,四海为家已经成了习惯,对于家乡以外的任何地方,他们似乎并不介意。然而,我却不行,我没有见过故乡,这里是我生长的地方,俨然成了故乡,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,无论如何不能割舍。

我盯着车尾的篷布,等待时机。菜厨旁,一个士兵抱着枪正在打盹,大衣和棉帽把他包的严严实实,像一只冬眠棕熊,传来轻微的鼾声。他伸着长腿,挡在仅剩的通道上,让人插翅难逃。刚萌生火苗被熄灭了一半,有点心灰丧气,希望眼前这一切是梦,黎明前的噩梦,盼望被人叫醒。可是,时间却像工匠手里的砂糖,正被拉成蓬松的棉花糖,被无限拉长放大。我却像一只误入棉花糖中的瓢虫,被禁锢在温暖蓬松之中,再也逃不出去。

车厢内一片寂静,只有篷布啪嗒啪嗒响着,刺激着人们的神经,让我更加懊恼。虽然是备战备荒的年代,为什么小伙伴们都留了下来,只有我们家随着部队去远方,心里很是愤愤不平。难道,他们与我不同?

我抚摸着屁股下的箱子,心里泛起一阵阵莫名的忧伤。箱子是从四川捎回来的,因为运的时候清漆未干,箱盖上皱了很多,它犹如一张未老先衰的脸,让人叹息。走了,走了。明天,我回不到熟悉的教室里,见不到那些要好的同学。红小兵中队长是谁做了呢?肯定是那个调皮的男孩,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一直与我并列第一。他们还会想起我吗?我们要去的地方,真得那么可怕吗?

我看了一眼姐姐,她没有吭声。暗淡的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脸色,只看见她的麻花辫在肩上跳动,像一只躁动的兔子,极力要摆脱束缚。前几天她还在山师大附中上学,现在,却只能坐在这里,一筹莫展。虽然,她是母亲忠实的拥护者,也无济于事。车厢里里的战士,他们睡眼惺忪打着哈欠,似乎还没有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。

我手伸到棉猴口袋里,指尖触到两枚硬币,和一张纸币,心里猛的宽慰了许多。那是上次去公园剩下的钱,早已被姐姐忘了。此时,这一块两角钱成了我逃跑的唯一的资本。

第二章    东山之巅

      其实,这一场迁徙早有预兆,只是我没有想到,一切来的这么突然,来的这么快。

从秋天开始,营房里就经常有大量车辆进入,虽然都是军车,但是司机却是陌生的。因为,生长在营房里的我,汽车班的司机都认识。要去偏远山区的小道消息在家属之间悄悄传播,一时人心浮动,私下里开始做各种打算。

两年前,这里曾经有过一次骚动。那时,一辆辆军车带走了熟悉的玩伴,整个营房里就剩下不多的几家人。甚至,就连一场好人抓坏蛋的游戏,也凑不了几个人,寥寥几个孩子没有了声势。如今,营房里的孩子刚刚多起来,好人和坏人的游戏也能玩的酣畅淋漓,却又要有分离。

那段时间,家里很难看见父亲的影子,只有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,提前拆洗我们的棉衣,准备去市里一家单位上班。因为,我弟弟已经入学,她终于熬出家庭主妇的日子,即将奔向独立自强的生活。对于她来说,在渡过多年压抑的日子后,这将是涅槃后的重生。

对于来串门打探消息的女人们,母亲总是一声叹息地说,不知道父亲在忙什么。然而,她却忽然有了改变。过去不喜欢出门的母亲,也开始经常出门,去市里父亲战友家走动。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,也不抱怨什么了。母亲的失眠减轻了,家里的电炉子上,不再有冒着泡的中药,屋里也没有难闻的中药味了。

      有一天,母亲告诉我,午饭留在锅里后,便出门了。

    母亲刚走不久,住在后院的立忠兄弟来了,他们邀我们去爬东山。效忠比我大两岁,弟弟立忠比我小一岁,是营房里出名的淘气魔王,但我不怕他们。

      效忠站在门口的石径上,神气活现地对我说,“东山顶上有一个操场,可好玩呢!”

      “胡说八道,满嘴放炮。”我不相信地斜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“真的,谁骗你,谁是小狗。”效忠急赤白脸地赌咒着,生怕我不相信。

      对于他的话,我半信半疑。因为,近几年他常模仿红卫兵背着背包,进行一个人的野营,爬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头。他不止一次地说,长这么大最遗憾的事情,就是从娘肚子里晚出来了几年,没有赶上轰轰烈烈的大串联。为此,被他组织干事的爸爸恶揍了几次,却没见成效。早上起来,他仍旧带着弟弟出门爬山。他斜跨着军用水壶,背上捆成豆腐块的背包,井字型背包带下塞着一双鞋,一副标准军人野营拉练的样子。由于他身形消瘦,行动矫健,长的尖腮猴脑,时间长了被人叫成“毛猴”

我们住在东山坡上,出门就能看见东山顶的红叶树,早想上去看一看,今天是个好机会。可是,东山上住着一个军犬班,心里有些犹豫。

“去不去?”毛猴两手插在裤兜里头一摆,“山上红叶都红了,可好看呢。”

我看了一眼站在“毛猴”身后的立忠,不好意思地说,“真有操场吗?”

“真的,我都骂誓了,你还不相信?”

“我还是怕狼狗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怕什么?”立忠一下窜到我前面,撸起袖子伸出两只惨白的细胳膊说,“你看,我早就好了。”

去年他一个擅自上狗山,刚一冒头就被狼狗发现。恰巧这狼狗是只还没有驯化好的,野性大发挣脱了铁链,朝他扑了过来。他慌不择路地逃跑,结果在拐弯的时候没有收住脚,掉下土崖摔断了两条胳膊,如今刚刚痊愈拆了石膏。

“没事,我们从小道绕过去,肯定不会发现。”立忠信誓旦旦地说,“我上次就没有让狼狗发现。”

“去吧,去吧。”弟弟拉着我的胳膊央求说,“反正,今天咱妈不在家。等咱妈回来,就去不成了。”

我一激动就忘了母亲的嘱咐,当即决定去东山顶看看。其实,我们也不知道这山的名字,只是它在东边,我们就管它叫东山。

“呜啦!呜啦!”立忠学着苏联电影,摘下军帽朝天上扔着。

弟弟想学他的样子,摸了摸头,头上没有帽子,只好高举着两手也跟着喊,“呜啦!呜啦!”以表示自己的欢悦。

果然,顺着通往狗山的小路一直往上,在靠近铁丝网的地方,往南一拐,有一条隐秘的羊肠小道。路几乎被草淹没了,只有拨开荆棘和杂草,才能看见被人踩踏的痕迹,浅浅的  。当靠近狗山时,山上狗吠声越来越大,就连训狗员的口令声也清晰可辨,甚至还能听到锁狗的铁链声。这一切与我们近在咫尺,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,听着让人心惊胆战,生怕狼狗挣脱了链子,朝我们的隐蔽处扑过来。据说,军犬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。

我们没有一个人敢说话,大家都本能地猫着腰快走,生怕弄出一点动静引来狼狗。很快,我们顺利地绕过铁丝网,到达前面的山腰。

离开危险地后,大家长舒了一口气。效忠回身张望,看着山下的狗山的房舍时,忍不住振臂大喊“呜啦!”

结果,还是引起狗山上一阵骚动,狗吠声此起披伏,仿佛炸了营一样。我们只能拼命地朝山上跑,生怕再有立忠一样遭遇。

当我气喘吁吁到了山顶时,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。山顶的确是平坦的,它是有许多巨大的青石拼接而成,光滑的石头上很干净,就像被水洗过一样,散发着阳光温暖的气息。巨石的缝隙里长着松树,在风中散发着淡淡的松香,带给人一种气沉丹田的宁静。我站在崖边的青石上,俯视着脚下是一览无余的营区,心里豁然开朗,仿佛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。山下那一栋栋房子,小的像摆一半的积木,在等待最后的完成。

“累死我的。”弟弟一屁股坐在青石上,垂头丧气地说,“我腿肚子都哆嗦了。”

“谁让你非跟着。”我揶揄着弟弟,心里并没有一点同情。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,是父母的宝贝疙瘩,平时横草不拿,太缺乏锻炼了。

弟弟见我怼他,很不服气。他刚想还嘴,忽然身后冒出一个人来,他吓得一下就站了起来。

“突……突……突……”效忠抱着一支木棍做扫射状,朝我们跑过来,立忠跟在后面,手里拿了一捧野菊花,恣悠悠地朝我们走过来。

我一看见花,目光就挪不开了,“从哪里采的?我怎么没有看见?”

“呵呵,你光顾着往前冲了,哪里还看见花。”说着立忠用花朝东边一指,“给我姐姐弄的,那边有好大一片呢。”

“等一会我也去弄点。”我说。

“嗯,这花给你吧!”立忠犹豫了一下,把花塞进我手里,“等一会,我在去弄些来。”

我捧着花有些吃惊,不明白,他怎么忽然变了。平时,我们相互都不服输,经常动手打架,难分输赢。今天他能送花,让我很意外。

“这……”我语无伦次,不知道该什么说,低头闻了闻花,一股浓浓的花香扑鼻而来。听说野菊花能明目健脑,用来填枕头极好。母亲多年的神经衰弱,也许用这个能治好。想到这里,我朝立忠刚才指的方向走,想能多采一点菊花。果然,连接青石一片荒草中,盛开着一簇簇野菊花,它们在风中开的那么自信热烈。我正要朝野菊花跑过去,却听见身后他们在叫我。

“快来看,快来看。”立忠站在崖边的大青石上,朝我招着手,“快看,快看。”

效忠抱着木棍爬在大青上,模仿电影里坚守阵地的英雄,嘴里突突突都响着,朝着山下扫射。

弟弟惊讶地吃着山下喊,“嗨,像一条蛇。”

我跑到山崖边,朝山下看。只见蜿蜒的公路上,一支车队正朝营房缓缓行进。它们一辆接一辆,正像一条蠕动的蛇,正在慢慢爬行。

“咦,今天怎么这么多车?”我喃喃自语着,心里开始纳闷,这么多辆车上装的是什么?再说这些车型有些怪,它们不是我们见惯了的十轮大卡和嘎斯,而是一清色的新解放。

“你真的不知道?”立忠斜瞟了我一眼,仿佛我明知故问似的。

“我怎么知道?”我盯着他,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。奇怪,最近来的车辆是多了些,而且都装的很满,都是一些营具什么的。难道营房里的营具不够用,又要来调来很多新兵吗?

“真不知道?”立忠盯着我的眼睛。

“不知道。”我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
立忠见我的表情不像是装的,脸上立即浮现出得意的神情,“你不知道,我知道。你想不想听?”

“快点,有话就说,有屁就放。”我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,但被他躲了过去。

“别闹,把我踢倒山下,就麻烦了。”他伸了伸脖子,心有余悸地朝山崖下看了一眼,然后蹲下身子坐在一块大青石上,“你这下该高兴了。”

“高兴什么?”我看了一眼山下的车队,不知道我和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。

“你快搬家了,还不高兴?”他没有回头,把手里折断的树枝朝山崖下扔去,树枝无声无息地朝山崖下坠去。

“搬家?”我嘴里嘀咕着。前年,有一段时间里,身边有好多小伙伴都搬了家,去了遥远的地方。从那个时间起,我和弟弟就盼望着也有一天,我们也会搬家,到一个更好的城市里去。有时候,弟弟会缠着爸爸问,我们什么时候能搬家,回到自己的老家去。自从爸爸回答,我们的老家在农村,弟弟就不再催着搬家了。搬家浪潮已经过去两年了。如今,怎么又忽然要搬家呢?

“别造谣了。”我不相信地用脚尖碰了一下他的后背,“让你爸知道了,又得揍你。”

“真的,是我爸说的,要换防。”说完,他忽然迅速朝四周看了一下,然后用手掩了一下嘴,有点后悔的样子。

猛然间,我心里像被撞击了一下,呆呆地站在大青石上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离开这里,一直都是我和弟弟的梦想。但是,真的要离开了,心里却有些不舍。

不久,从父母的争吵中,我证实了立忠说的话。

那一天是周日,难得父亲在家。我和弟弟忙着撕旧书叠宝,他们忙着包饺子。我用《解放军画报》叠了一张宝,摔在水泥地上啪啪响,惹的弟弟老想抢。

忽然,我听到母亲大声说,“我不去,别人都不搬家,凭什么我去?”母亲坐在板凳上,用擀面杖敲着面板,理直气壮地说着。她身旁饺子们已经失去了秩序,东倒西歪匍匐在金黄色盖垫上。水泥地上,赫然躺着几只饺子破肠烂肚的遗体,它们已经失去了应有的饱满。

屋里一阵沉默后,父亲的脸藏在缭绕的烟雾后面,用协商口气说,“你得支持我工作。”大概,父亲也感觉到自己要求有些过分。可他,的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让家庭利益与工作需要统一起来。

“你自己带着孩子去好了。”母亲有些愤怒,低着头不停地捏着饺子。她抿着嘴角,两手一捏,一个鼓鼓得饺子诞生,那饺子似乎就是父亲的脸。她把所有的气愤都凝聚在自手指上,尽情地发泄着。其实,他们每一次争执,我都希望母亲获胜。只有母亲获胜了,我们才能与大多数人一样,彻底留下来,然后融入这个城市。

父亲沉默着,不停地吸烟,烟雾萦绕着他严肃的脸。他沉吟了一会说,“我不管别人,我的家一定随着部队走。”

“就你觉悟高。”

“军令如山倒,该走就得走。”

“你看看别人,为了不把家搬去,都在找后路。”母亲恨恨说着,弯腰拾起地上的饺子,重新摆在盖垫上,怒气消了一些。

“末了,都得去。”父亲用手指弹了一下烟灰,“早去,晚去,还不一个样?”说完,他脸上又恢复了笑容。

“那可不见得。”母亲端起盖垫去了厨房。

父亲转过脸笑呵呵地对我说,“你老是埋怨名字不好,这下好了,以后你有新名字了。”

我受宠若惊地看着父亲,思索着应该起什么名字。这一切,毕竟来的太突然了,让我难以应对。自从上学后,我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。这个容易引起谐音的名字不但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,而且与时代的潮流格格不入。我周围的孩子除了用父辈战斗过的地名命名外,很多与时俱进,与时代挂钩。圆圆,这个名字太不好听了。

关于名字我抗议了很多次,母亲置之不理。她的理由是名子不是她起的,谁起的名字找谁去。

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钢笔,在信纸上写了两个字说,“我们以后要去沂蒙山了,你就叫进沂吧!”

“什么时候搬家?”我问父亲。

“嗯……好早着呢。”

面对盼望已久的新名字,我心里没有一丝喜悦,我宁愿不要这个名字,也不想离开生长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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