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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6章 第 206 章

小说:女商(大清药丸)作者:南方赤火字数:0更新时间 : 2022-10-03 01:59:12
齐安成齐少爷遵循着父亲设定的人生路线,  一心只读圣贤书。可惜也不是读书这块料,二十多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。

        齐老爷无奈之下,只得放弃“由商入官”的梦想,  开始培养儿子当接班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齐少爷从抓周以后就没摸过钱,对经商这种充满铜臭味的手艺更是深恶痛绝。别说学做生意了,  就是让他练个拨算盘都要死要活,  牵着不走打着倒退,嚷嚷着老爷再逼他他就去跳珠江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怜齐少爷人生之路坎坷,  只能寄情声色,  流连青楼,  唯有在红袖添香、花前月下的时候,  才能找到一点身为“风流才子”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齐少爷拿着本书,  摇头晃脑边走边读,  一脚踩进地面凹处的一摊湿泥。他浑不在意。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脚丫环立刻蹲下身,  一左一右用香帕把他鞋子上的泥擦干净。

        齐少爷骤然撞见王掌柜,  直皱眉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全,你怎么找到府里来了!我说了今天有事,明日再去茶行不成吗?老爷让我学做生意,可也没说让我天天去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也措手不及,  赶紧给少爷请安:“不不,少爷,小人不是来催你的。是……哎,  少爷看这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齐少爷才注意到藏在墙角里黑不溜秋的小姑娘,  皱眉头道:“这是何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压低声音:“少爷忘了?是上个月少爷看上的,  说是跟扬州来的那个媚仙姑娘生得一模一样。给□□赎身太贵,老爷定然发怒,可这妹仔只要二十两银子,  八字又好,可不是划算得很!就是脚大了些,可妹仔年纪不大,硬缠下应该也勉强能看。少爷放心,您房里几个侍婢,挑个不喜欢的让她顶替了,老爷不会发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无奈地想,替身梗啊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她明白了。富二代的财权捏在老爹手里,不敢花巨款给花魁赎身,于是退而求其次,悄悄请自家掌柜出面,低价买个替身解解馋。

        齐少爷听了王全一番解释,却勃然大怒,把两个擦鞋丫头踢到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先生,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‘风姿绰约’,什么叫‘我见犹怜’?我家又不是没钱,你就拿这等货色糊弄人?”他将书卷放回袖子里,不满地瞪了王全一眼,“眼镜坏了就去再配一副。这分明就是个又黄又黑的猴儿!媚仙姑娘哪有这么丑?哪里像了?嗯?哪里像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急道:“气质,气质啊!少爷上次说气质一模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一半他自己也犹豫了。媚仙姑娘那是弱柳扶风、一步三摇,一抬眼仿佛就受尽了人间委屈,让人巴不得散尽家财把她赎出火坑;这姓林的小姑娘呢,相看时也是一副委屈脸,缩在她那个烟鬼爹身后,做小伏低百依百顺,让他特别爽快地掏了银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气质这东西,看不见摸不着,说不定啥时就变了,比如现在。

        齐少爷皱着鼻子,命令林玉婵:“你过来。让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趁机说:“听说这姑娘是生了重病,刚刚痊愈,黑痩些是正常的。这女人嘛,三分靠脸蛋,七分靠打扮。小人本待给她换身衣裳,打扮打扮,再送来的。不过……哎,再怎么说,这是少爷亲自看上的人。少爷不是说了吗,只要小人能治得了你的相思病,少爷就会来茶行学做生意。贵人一诺千金,可不能食言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一边说,一边拼命像林玉婵使眼色。

        还不赶紧表现一下自己!

        这姑娘却一点不机灵,像木头似的呆呆一站,还背着光,显得脸色更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呆鹅!”王全低声骂,“笑一个!笑一个!把你的衣裳拍拍平!挺胸!给少爷行个礼!把你的脚缩回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事与愿违。这傻姑娘讷讷站着,两只大脚不动如山,一点不懂卖弄风情,宛如智障。

        不仅如此,她还嘶哑着声音,弱弱地说:“少爷,我的病不知好全了没有,别传到您身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毕,不顾王全在对面火急火燎地打手势,故意重重咳嗽两声。

        齐少爷一退三尺,暴跳如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要!退了!”少爷一把夺了王全腰间的扇子,狠狠敲了他的脑门,“我要的是媚仙,不是别人!哪里买的退哪里去!她爹娘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捂着脑袋龇牙咧嘴,想起林广福捧着银子跟捧着亲爹牌位似的那副嘴脸,哀号道:“这怎么退啊?给的银子怕是早就让她老豆换烟土了,一个铜板都回不来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去干粗活!卖了扔了!”  齐少爷厌恶地看了林玉婵一眼,“别在我眼前晃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“办事不利”,挨了少爷一顿训,气得血压飙高,恨铁不成钢地跺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啊你,蠢到家!你知不知道跟了少爷,以后吃穿不愁?——哼,果然是穷人没见识,有机会也不知道抓住,这就是穷命!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气啊。自己多精明的一个生意人,就因为想哄少爷上进,白白当了冤大头,这十五两银子竟是打水漂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都怪这小姑娘,好端端的生什么病。要是她健健康康的,跟媚仙八分像,少爷早就笑纳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正着急上火,林玉婵在他身边平静地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掌柜的,我就留在府里做妹仔好了。我很会干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怒道:“谁花十五两银子买个妹仔?你以为你是格格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话虽如此,却也没别的办法。王全是生意人,花了钱,死也不肯自认蚀本。只好让人找来了府里主管,摆着笑脸问:“最近府里有没有添人的打算?”

        主管却不买账,看着林玉婵直摇头:“掌柜的,虽说您是老爷的左右手,到底是给老爷办事的,府里的内务不用您费心。老爷说了,今年年景一般,佛山祖田的租子估计收不齐,到时不缺佃户拿家里女仔抵租,他还怕府里添太多嘴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主管语气恭敬,然而脸上明摆着大写“没门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全气得啊,脸皮都青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于是成了个没人要的皮球,暂时丢到耳房里的粗使丫头通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主管说了,只能容她三天。因为住在这里的一个妹仔家里有丧事,府里开恩批了三天的假。等那个妹仔销假回来,“这姑娘必须处理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处理”这个词让林玉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她大胆问:“怎么个处理法?”

        主管不耐烦:“问问问,反正又不是你做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发现,不管是林广福,还是王全、主管,谈论买卖人口如同买卖鸡鸭,语气要多自然有多自然,好像压根不知道对面的“货物”也是跟他一样的、有血有肉有情绪的大活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这里起码包吃包住,比跟林广福过日子强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整理了乱糟糟的铺位,又打冷水洗了个澡,仔细漱了口——下人们不许浪费柴薪烧热水。好在天气炎热,冷水正好——这时候高矮胖瘦的妹仔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回房,拉个帘子倒头就睡,没几个人注意到她的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天黑了,没人喊开饭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:说好的包吃包住呢?

        “咕”的一声,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像一把尖利的锥子,戳得她瘪瘪的肚子一阵绞痛。

        好饿啊。一天没吃饭了。上一顿好像还是教堂里的牛奶饼干,感觉像是过了几辈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临近床铺的妹仔们打着呼噜,有人居然还打饱嗝。

        鼻子底下一张嘴,林玉婵不懂就问。

        拍拍邻铺的妹仔,轻声问:“阿姐,你们都是在哪吃饭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邻铺半睁开眼看她,厌恶地转过身:“你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刚说两个字,邻铺妹仔冷笑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倒不曾知道,这么大个脚也能招进我们齐府来伺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一怔,看到邻铺被子底下伸着一双巴掌大的小尖脚,套着粉睡鞋,里头层层白布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姨太太们那么迷你,然而也绝非自然,像八九岁小女孩的码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,这脚大脚小怎么还有鄙视链呢?

        又转向另一边邻铺。那个妹仔没等她开口,就嘟囔道:“新来的是吧?新来的饿着。我们的晚饭都是太太们吃剩下赏的——哎,今日吃的太油了,还挺撑得难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把小脚一翘,打着饱嗝揉肚子,压根没看林玉婵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急道: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摆着霸凌新人。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,但硬床铺和破衣裳提醒了她自己的所在。她攥着拳头,默默重复了一下自己的小目标:苟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深呼吸几口,躺回床上,用枕头顶肚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听着两个邻铺妹仔嗤笑着咬耳朵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要是放在我家乡,这样的女仔到二十岁也嫁不出去,不如趁早一条绳子吊死算了!她还有脸跟我们搭讪,嘻嘻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看呀,她也知道她那双脚见不得人,藏进被子里了——瞧这被子好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气得汗毛倒竖。她在网上看过缠足的猎奇照片。她想,你们的脚丫子才见不得人呢!

        同样是受剥削受压迫的人,谁又比谁高贵呢?

        她把被子一踹,双脚理直气壮地亮出来,还晃了晃白生生的脚趾。

        尽管她不回嘴,两个妹仔还是气得够呛。自古的道理,女人不扎脚,就等于品行不端,天生低人一等,就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,她居然敢明晃晃的挑衅!瞧那蠢样!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圆脸妹仔骨碌爬起来,床底下摸出一截腰带,狠狠地朝林玉婵的脚心抽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惊讶多于愤怒:“干嘛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唷,这是哪里开来的两条洋火轮啊?”圆脸妹仔冷笑,“我们地方小,可泊不下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默念三遍“苟”字诀,心平气和地问:“你们想要我怎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圆脸妹仔一怔。她只想欺负人,若是人家问“我怎么才能不被欺负”,这她还真没考虑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……你一个新来的,说话客气点!”她恶狠狠地说,“以后大家的夜壶你来倒!我们脚小,走去茅房不方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淡淡问:“还有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……对了,姐妹们的扎脚布,明日都该洗了。反正你也没的洗,不能闲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:“还有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……”对方忍不住笑了,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个旷世憨货,倒有了些拉拢她的意图,“你拜我们为姐姐,以后我们有什么干不完的活计,你得帮着干。有赏下来的物件,得先给我们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“哦”了一声,蒙起被子继续躺。

        圆脸妹仔气急:“你……喂,你听得懂人话吗?刚才那些都听见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另一个窄脸妹仔都听不下去了,轻声说:“行了小凤,过完嘴瘾就睡觉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调整了一下枕头,问:“你叫小凤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凤一怔,点点头,“怎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叫什么?”林玉婵转身问窄脸妹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叫秋兰。”小凤充满敌意地抢答,“我们都是府里的老人,你休想向管家婆告我们的状!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轻轻冷笑一声,转过身去不再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,高中生的年纪,局限一方小天地,催生出恶毒的早熟。林玉婵一点也不生那幼稚的气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翻身下床,走到秋兰床前,好声好气地通了自己的名字:“秋兰姐,我初来乍到,有什么规矩还得靠你们教。今日天色晚了,你也劝劝小凤姐早点休息,咱们明天还都要干活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秋兰虽然也看不上大脚妹,但她性子温和,一直在床上装睡“中立”。看到林玉婵直接来找她说话,反倒不好意思,轻声安慰:“小凤火爆性子,其实人不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凤听到,可气坏了,冲着秋兰喝道:“我性子怎么火爆了?我是看不惯有些人要啥啥没有,还傲得要命好像谁都欠她似的!喂,大脚妹,你别想挑拨离间我们俩!晚睡会儿怎么了,秋兰又不介意!”

        秋兰当然是介意的,明明是打圆场,却被小凤几句噎回来,她脸色有点黑,翻身冲墙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又问:“秋兰姐,你可知这府上哪里缺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只有三天时间。与其指望别人发善心给她安排工作,不如主动出击。

        秋兰想了想,摇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各处人都满了,没听说要招新人……”跟那主管说的一致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凤抢着接话:“怎么,他们买你来,没说好去哪个房,干什么活?那你是怎么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大概是佃户们送来抵租子的。这么一想,小凤愈发看不起这大脚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了,”小凤忽然冷笑,“茶行仓库那边,好像说要雇一批苦力……咳,说这有什么用,你是女仔,脚再大,也不能去做苦力,嘻嘻!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已经跟厨房里的人打好了招呼,到时候大家口径一致,点心就是大脚妹“顶班”的时候丢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少爷是贵人,没那么多工夫调查破案,况且少爷护短,肯定会听信熟人所言。到时候大脚妹有的受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凤在心里美滋滋地过了一遍剧本,就等大脚妹分辩。

        谁知林玉婵却没说话。她看到小凤“及时”赶来,半点病容都没有,心里就明白了八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丫头坏也坏不到刀刃上。别的反派都知道“损人利己”,她干这事对自己有啥好处?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也不能撕破脸。自己要是真敢说实话,少爷和这帮宾客还不得吐一地。还是她林玉婵倒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决定先吓吓小凤。不慌不忙地指着盒子里剩下的“麦乐鸡”,笑道:“少爷问我,这些东西是哪来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凤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,脸色刷白,顿觉天旋地转,靠着墙往下出溜,慢慢往下跪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捏碎揉扁再油炸,可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来,这不是自己每天的夜宵吗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油腻腻,黏糊糊,带着冷凝的油腥气,其实并不好吃,可毕竟是厨房里偷带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大脚妹不按常理出牌,她、她怎么把自己偷带食物的“罪证”搬来了?她也真敢!

        小凤第一反应,是大脚妹恶人先告状,先拉她小凤下水,来个同归于尽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少爷怎么还笑眯眯的呢?

        小凤自乱阵脚,平白有尿意,慌里慌张地说:“少爷饶命,看在婢子多年伺候的份上……都是她的主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提高音量:“……是小凤姐的家传手艺,用多种名贵原料制成点心,今日请少爷尝个鲜。小凤说,西洋点心有什么出彩的,酒楼里都能买;她的手艺可是独家一份,能给齐府挣面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齐少爷闻言大悦:“没错没错,今日你们给我长脸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走过来,拍拍小凤的肩膀以示鼓励:“小凤,以后有客人来,你还给我做这个——哎,这个点心,有名号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凤整个人头重脚轻,被少爷拍矮了一个头,好像赌输了裤子的赌徒突然被庄家免了账,一时间茫茫然不知所谓,只傻傻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好一阵,才猛然意识到什么,“哎呀”一声,小碎步退到了一旁,小声说:“少爷抬爱,我……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少爷的一班朋友跟着凑趣,笑道:“既然这点心没名字,不如少爷赠一个吧!这妹仔叫什么?小凤?那就叫凤凰饼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又有人道:“差矣差矣,一个小小婢子,哪里压得住这么大气的名号!凤俗称鸡,我看这饼形也如小鸡一般,不如就叫鸡仔饼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不错不错,俗中有雅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少爷朝小凤笑道:“这名字可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凤脑袋发胀,哪里说得出话,只晓得胡乱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用余光偷瞄林玉婵。大脚妹愉快地看她一眼,随后在一片喧哗中悄悄告退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凤得了少爷欢心,少爷特特问了她名字,还赏了她一匹布做衣裳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凤坐在床上,搂着那捆油润乌亮的香云纱,又亲又看,喜欢得不得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忽然放下布,来到林玉婵跟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喂,大……那个林八妹。”她干巴巴地说,“你今日挺聪明的,知道拿我的东西救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本以为偷嘴败露,结果被她一运作,反而成了少爷的功臣。小凤今天从绝望到狂喜地滚了一圈,对林玉婵也终于客气了起来,甚至有点怕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凤不知道林玉婵有没有识破自己陷害她的“阴谋”。不过林玉婵既然没来找她算账,小凤也就顺水推舟地不提这事,把它当个意外。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正给自己洗衣服,随口回:“你还泻肚吗?要不要饮茶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凤全身一凛,见她目光澄澈,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小凤还有好几件事想不明白。明明自己对她没好脸,大脚妹为什么要以德报怨?以德报怨也就罢了,那个油炸点心明明是她的发明,为什么要把功劳给自己?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人?要说她傻,为什么糊弄少爷的时候,又那么精?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婵看出她的疑惑,淡淡道:“我要那功劳也没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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